長崎作為一個貿易港口的漫長歷史始于明穆宗隆慶年間(公元1570年),當初主要是作為葡萄牙、西班牙傳教士傳入歐洲文化和商品的窗口之一,其輻射范圍也只有西九州的一部分,并不能跟平戶、堺港等外國商人廣泛抵達的主要港口相提并論。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普通的小港,隨著德川幕府在日本寬永十六年(公元1639年)第五次頒布鎖國令,居然成了日本唯一能與到訪的中國、荷蘭商人實施貿易的對外開放窗口,并因此而日趨繁榮起來。不過由于路程的遙遠以及鎖國令的限制,因此相比一年一度造訪長崎的荷蘭商船,每年春、夏、秋三季都能前來長崎交易的中國商船才是日本對外貿易的主體根據平戶英國商館和平戶、長崎荷蘭商館的日記作為參考依據,十七世紀上半葉,平均每年抵達長崎的中國商船約有五六十艘之巨。
可是這種廣泛的中日貿易在清廷控制整個中國后,特別是鰲拜下令實施五省遷界的政策以后出現了逐年下滑的趨勢,到了永歷三十五年(公元1681年),抵達長崎的中國商船更是銳減到全年只有十艘(注:全部來自東寧)。
“這一次運來的生絲計三十擔,雪糖一百二十擔,茯苓一百斤、甘蔗酒四百罐、檳榔三千斤、蘇木五百斤、象牙四根、犀角五根、鳥銃一百支、瘊子甲十五領、鯊魚皮五百張、鯤皮一百五十張、虎蹲炮一門、紅夷炮一門。”
“這一次的武器好像多了一點。”要不是因為田川次郎左衛門背后站著東寧鄭氏,否則這位來自絲割符仲間(絲綢購銷行會,由京都、堺、長崎、江戶、大坂的豪商組成)的大阪商人根本不會用正眼敲他一下,不過饒是如此,這位牛B哄哄的大商人還是用日本慣有的腹議說出了對生絲數量不足的不滿。
“沒有辦法,東寧已經一年不下雨了,桑樹死了很多。”五十六歲的田川七左衛門慢吞吞的回答著。“要是再不下雨,來年怕是連一擔絲都沒有了。”這個消息讓其他幾位在場的絲割符仲間的代表臉色凝重。“請幾位給今年的生絲訂價吧。”
“三百五十兩。”
大阪商人惡狠狠的殺價著,對此田川只是微微一低頭:“太低了,這個價格東寧怕是寧可占了艙位運回去,也不會同樣出售的,還請給一個合理的價格。”
“三百七十兩。”邊上京都、堺和長崎本地的商人商量了一下,抬高了二十兩。
“四百五十兩。”七左衛門淡淡的一笑,報出一個數字來:“清國已經許多年沒有一船絲運到長崎了,要是東寧的絲也不運來,明年日本的絲綢業怕是?”
次郎左衛門的話還沒有說完,來自江戶的豪商代表發話了:“四百五十兩這個價實在太高了,不過這個還好商議,但不管價格多少,我們想知道的是,東寧今年到底能運多少絲到日本,明年又能保證多少,還請田川老板給個明確的說明。”
“今年最多只能運一百到一百二十擔,若是東寧還是沒有下雨的話,明年輸入的數量還要進一步減少。”田川如此回答著,正所謂物以稀為貴,他不認為對方在這個時候還有底氣來壓價。“另外可以告訴各位,東寧已經決定對進入琉球貿易的清國商船恢復收取通海稅,因此清國的生絲和絲綢價格勢必高漲。”
大阪的商人一聽暴怒起來,然而還不等他作色指責,邊上長崎的商人給他施了眼色:“田川老板,絲價太高了,就會造成日本絲綢價格暴漲,進而可能使得米價也跟著上漲,這對百姓和部分武士是很不利的。”由于所有的進口商品都是根據絲價而上下浮動的,所以日本方面自然不可看著東寧坐地起價大賺特賺。“田川老板也是日本人,希望能幫助說服東寧方面。”
田川七左衛門當然聽出了對方話中隱含的威脅,但他卻不為所動:“在下雖然接受了東寧方面相當于殿上人的官位,但我也是商人出身,知道豐收之年要賺錢,而災欠之年更要賺錢的準則,所以幾位,難道你們不認為這個是個機會嗎?”
“四百兩。”幾個絲割符仲間的代表低聲商量了一會,給出了他們認定的最終價格。
“既然幾位堅持,那就算了。”田川一聽也不再討價還價,只是說道。“這次東寧運來的生絲就不計入販賣的名錄了。”
廊外候著的其他商人大急,要是關于絲價的談判破裂了,他們的生意也會隨之完蛋,但絲割符仲間的權力是幕府授予的,他們根本對抗,正在面面相覷之中,只見田川拉開了屏門走了出來,沖著外面的人鞠了一躬。
“鄭氏船補充完食水,將馬上出港前往鎮海,今明兩年的鄭氏船也不會再來,讓幾位老板白白在此等候,實在感到抱歉。”
“田川老板,這怎么可以。”其中有一個矮胖子跳了出來。“那十件瘊子甲和紅夷炮,仙臺藩已經下了定金的,鄭氏船就這么走了,你讓我怎么跟片倉一番坐(宿老)交代。”
有一個跳了出來,其他的也紛紛出來,這個說雪糖、冰糖的事,那個說象牙、犀角的事,一時間廊下吵吵鬧鬧的聲音傳進了屋子,讓在座的絲割符仲間的代表們臉色鐵青,不過他們始終都只是鉆在錢眼里的商人而非一怒拔刀的武士,因此在相顧無言了片刻之后,幾人隨即達成了共識,于是田川次郎左衛門再度被邀請回了屋內。
“田川老板,一口價,四百二十五兩,若是田川老板還是不滿意,那我們也無話可說。”
“可以,”七左衛門也不愿徹底翻了臉,因此也退了一步。“不過我有一個條件,這次所有的貨物必須要用金子結算,若是不能則全部用條銅支付。”
日本的金銀比價只有一比四,而在中國和東南亞則高達一比十,到了巴達維亞和印度更是一比十一、十二,絲割符仲間的人又不是傻子,自然不可能便宜了明鄭方面,因此雙方約定,今后所有輸日生絲及絲織品都用條銅支付,至于其他商品的支付手段則有承銷商跟明鄭方面分別確認,絲割符仲間和長崎唐通事處不予過問。
談判達成了,但絲割符仲間的幾位卻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于是一個陰謀就誕生了。
“歐陽兄、何兄,你們聽說了沒有?東寧安排田川家為駐日商館館主,還給了七左衛門這個老家伙從五品的官封。”被唐通事處聘為唐年行司之一的江七官如是跟同儕說著。“今后東寧的貨甚至大陸來的貨都必須存放在商館里••••••”
田川次郎左衛門被任命為商館館主乃至得官其實都跟唐年行司們沒有關系,但要求將所有輸入長崎的中國貨物存放在東寧設立的商館中就侵犯了唐年行司們的利益,要知道住在唐人就是靠為來航唐人保管貨物、中介斡旋、收付貨款及預定來年貨物的方式來發家致富的,現在東寧居然要斷人財路絕人生路,這讓幾人如何能夠忍耐。
“東寧、鄭氏,他朱欽還以為是當年鄭一官還在的時候嗎?”何三官聞言不由得破口大罵起來。“他要把東寧的貨物,老子管不著,可是大陸的貨他也想插手,逼急了老子就請人先做了田川老鬼再砸了他家的商館。”
“不妥,不妥!”歐陽云臺擺擺手。“且不說現而今大陸的商船已經許久未到了,就說田川老鬼吧,他可是日本人,要是日本武士動他還可以,若是咱們唐人動手,日本人絕不會偏幫咱們的。”歐陽云臺若有所指的說到。“即便有日本人站在咱們身后,可萬一東寧報復起來,日本人能護著咱們萬全?”
此言一出,挑頭的江七官也不由一愣,是啊,東寧好歹還有幾萬大軍和幾縣的地盤,雖說打不過清軍,也沒有德川幕府勢大,可要搞死自己幾個卻也不是件難事,一時間他也作難起來:“難不成就看東寧商館吃了咱們的生意?”
“先忍一忍吧,”歐陽云臺冷笑著。“聽說韃子已經派來施瑯南下準備渡海,只要一打起來,鄭家即便贏了也要元氣大傷,到時候,咱們就看他如何再猖狂。”
說起來,歐陽等人也是不愿成為亡國奴才輾轉逃亡到日本寓居的,可就如南明在自家人的內斗中敗亡一樣,只顧著自己利益的他們并不支持東寧這一最后高舉明庭旗幟的漢人政權,反而愿意在隔岸觀火的同時給自己的同胞背后一刀。
“歐陽兄,這話有些道理。”江七官點點頭。“咱們就且按捺下來,看他如何自敗••••••”
這邊準備著落井下石,但鄭克臧也不是沒有應對的后手的,就在談攏了價錢的東寧商館跟日本商人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時候,港內的一艘商船突然鳴炮掛旗震動了整個長崎。
“什么?大明國皇帝使者正在船上,請向幕府遞交國書?”長崎奉行兩眼發直東寧跟日本之間的貿易頻繁,但雙方并無直接的外交關系上一次大明使者來日還是豐臣秀吉的時代,該如何應對,這已經超出了長崎奉行的決斷范圍。
“快,快,立刻上報江戶,大明來使邦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