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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之卿也算倒霉,他本是一名團千總,只不過因為出身閩省綠營,因此在鄭軍不斷吐故納新中被從一線部隊踢了出來,如今雖然官升一階成了正六品承信校尉,還有副千戶的顯爵,但卻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的被派往升龍當所謂的國信使侍從武官。
這是什么坑爹的職位啊,既不能跑到鄭主面前對其麾下優兵指手畫腳,又不好意思搶駐節使館內從八品保義副尉(領隊官)的指揮權,只能無所事事的在升龍城內亂逛,用軍人的眼光琢磨哪里是攻城的最佳位置。
當然,若認真計較的話,凌之卿其實還是有一項工作的。他到任之際,正好是鄭主集結大軍預備南征之際,樞密院專司下令讓他搜集鄭主動員情況的報告,不過這件事由掛在武官處名下的職方司人員一手經辦了,毫無情報工作經驗的凌之卿最多也就是簽字認可而已。
就這樣無所事事了幾個月,鄭主大軍終于集結好南下了,喧囂的升龍城終于安靜下來。
其實升龍城里還是有守備力量的,監視黎皇及黎皇家族的五千大軍絲毫未動,翊衛鄭主和主府的六千優兵也留下了兩千人,五府掌府事、署府事以及一半多的五軍都督府左右都督也都留在升龍,這當然不是為了防備明鄭使館里區區一隊護兵的,而是擔心挑起這場大戰的鄭藩會不會臨了背后捅上一刀。
大軍南下后三天,凌之卿接到了讓他到一線觀察鄭主軍隊戰力的命令。他立刻南下,一路追趕鄭主大軍。好家伙,這還是軍隊嘛,分明是一群武裝苦力。一個個衣衫襤褸、裝備簡陋不說了,每個人還要背著、挑著百十斤的大米行軍,真是中事史上聞所未聞的奇葩。
追了幾天,凌之卿終于看見了鄭主軍隊的主力優兵,雖然這些優兵也就是國內鄉勇團練的程度,但只是鳥銃、火繩槍這些“先進”火器開始出現了,物資也不再需要人力運輸,人拉肩扛被行動同樣緩慢的牛車所取代。
但是道路還是份外的難行,一方面是泥濘,另一方面即便是泥路也被蜂擁南下的大隊士兵所阻塞,也虧得凌之卿南下時主府為了監視他派來一名都督級別的高官相隨,正是利用了這名都督的儀仗隊開道,凌之卿才能從千萬軍勢中脫穎而出,否則語言不通的他只能陷于北河農兵們的汪洋大海之中了。
正是和這位黎姓的都督同行,凌之卿才得到了一個讓他瞠目結舌的安南“常識”。原來堂堂一品的都督和二品的總兵到了前線只能管一個營八百人的兵力,至于再次一級只能管奇、隊這樣二百人左右的基本作戰單位。
“尼瑪,原來老子到了安南算不上總兵、都督也算是參將、游擊了。”凌之卿暗自笑罵了一句,可不是嗎,明鄭一個團的兵力有四百來號人馬,放在安南就是半個鄭主軍隊的營了。“不過這個參將、游擊可不值錢的很呢。”
懷著這樣的腹誹,凌之卿終于趕到了前線,還來不及進入鄭根大營的他粗粗掃了掃鄭主軍隊的駐地,頓時大吃一驚,這是軍營還是集市,這是準備打仗呢還是在郊游啊。
好在鄭根大營的防備和構筑還算得上強差人意,以至于凌之卿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口吻自咐道:“還好,還好,老子總算不是來送死的了。”
然而凌之卿沒有想到,一進入鄭根的大營便遇到了下馬威,也不知道是不是鄭根自己的意思,他剛剛落座,邊上就有人問道:“凌使,一路上可見主府兵威了嗎?”
凌之卿很想說兵威沒看到,只看到一群難民,但畢竟這是人家主場,他這個客人不好過于評價,因此推諉道:“小使此來奉有嚴令,只帶著眼睛和耳朵,不準開口評價,所以,還請定南王和幾位大人見諒。”
本來請凌之卿開口評價便是客氣,見到他婉拒,鄭根也就不再追問。事實上,鄭主雖然靠在軍隊掌握北河一國,但是掌握權柄之后的鄭主卻對武人極度提防并且學習明清兩代以文御武的國策實行文人領軍,因此對于凌之卿這樣的明鄭武官,其實并不看重。因此隨后凌之卿要求到前線走一走提議也得到了同意,似乎完全沒有保守軍事秘密的想法。
既然鄭主和主府如此上道,凌之卿當然求之不得,于是當他知道今天就有一場進攻之后,顧不得整理休息的他立刻趕了過去。
等到凌之卿趕到,進攻已經開始了,今天攻擊的目標是阮鄭長城的一部分。所謂阮鄭長城并不是類似中國北方長城一樣綿延數萬里的防御體系,而是由若干泰西棱堡和若干不利于行軍的山嶺、江河組成的防御陣地。城墻部分當然也有,但是并不長,且為若干棱堡之間的連接。由于棱堡扼守交通要道,因此攻擊城墻是沒有用的,只能硬叩棱堡區。
說是棱堡,但棱堡也分簡易,阮主的老師葡萄牙人在歐洲本來就是魚腩一樣的存在,其國陸軍更沒有大規模戰斗的經驗,因此體現出來的就是阮主方建造的棱堡結構相當原始,在鄭軍眼里并沒有太大的威脅。
可惜的是,鄭主的軍隊不是鄭軍,壞心腸的荷蘭人在大肆出賣軍火的同時卻沒有相應告訴鄭主在歐洲是如何攻擊棱堡的,因此逼得每一次南侵的鄭主軍隊都只能用農兵的血肉之軀來突破理論上無法突破的銅墻鐵壁。
這次也是一樣,在噼里啪啦的打了一陣炮之后,成百上千的北河一兵們背著裝滿泥土的麻袋蜂擁而上,準備填滿一段對手重新整理過的水壕,結果卻在對方的攢射下,丟下十幾個傷者、五六個亡者狼狽逃了回來。
逃回者并沒有躲過索命的無常,在面色猙獰的鄭主部將的指使下,逃跑者中的倒霉鬼被挑選了出來,這些人一個個被按到在軍營前的空地上,然后在哭求不得中被一一斬落了首級。首級隨后被高懸了起來以作儆猴之用,而在這些枉死者的“注視”下,新的一批膽戰心驚的農夫們重又踏上了死亡征途。
凌之卿很奇怪,這倒不是因為鄭主手下炮擊的精度太差,也不是因為其炮軍開火時一窩蜂的射擊,因為這兩個問題在清軍綠營中還很常見,究其根本原因還是因為平時的訓練不足,才會在戰時反應出來種種問題。
事實上令凌之卿奇怪的是兩個地方。
第一,為什么“一兵”們不在炮擊掩護下前進,反而要在炮擊的間隙才頂著對方的炮火出擊,這不是找死嗎?
第二,第二,奉命填滿壕塹的一兵們為什么不找些盾車之類的防護,須知道盾車雖然擋不住對方的炮彈,但至少能在一定距離上讓阮主士兵手中的火繩槍的殺傷效力將大大減弱。
雖然有著這樣、那樣的疑問,但凌之卿記住他在鄭根面前的表態,絲毫沒有提點鄭主方面的意思。甚至在他看來,北河人又不是中國人,死得越多自然越好,至于鄭主能不能一統安南跟他更是沒有一文錢的關系。
很快再一次失敗的一兵們退了回來,這次出擊的一個營再度丟了十幾個農兵,而他們唯一的成果就是把之前的陣亡者連同一部分麻袋填入了水壕中,根據他們填滿的速度,只要再有五、六百人的犧牲,估計就能把水壕給填實了。
所以進攻還在持續著,不過也不知道是為了節約火藥還是覺得炮擊根本無效,每次進攻前的炮擊卻停了下來,這樣一來,一兵們的士氣更加低落了,只是三、五個人倒在前沿就拔腿而逃,結果被自己殺死的還要多過在陣前傷亡的數目。
打到太陽西下,這一段水壕還是沒有填實,不得已鄭主方面只好收兵。
凌之卿在回鄭主大營之前,特意查看了他觀察的這個營頭的情況。結果是不言而喻的,死傷枕集的一兵們一邊用敵視的眼光看著自己的長官,一邊吃著木薯和香蕉干混合的簡單食物,至于一兵們千辛萬苦從家鄉帶來的大米卻不是他們能配享用的。
看到這副景象,凌之卿若有所思的問道:“這些木薯和香蕉干是士兵們帶來的嗎?”
“不是,”鄭主派來的通譯如是回答道。“是一兵們在周邊采集來了的。”
凌之卿繼續問道:“若是吃光了怎么辦?”
通譯指了指營地后方,凌之卿記得那里似乎有一片空地:“不用擔心,后面已經種上稻子和木薯了,在糧食吃光前,我們就能收獲新的一季了。”
什么,便打仗還能邊種地,凌之卿要暈倒了。不過更讓他頭暈眼花的是通譯意猶未盡的潛臺詞,想來,這些可憐的一兵們還要在征戰之余的還要同時繼續充當主府的佃戶,為鄭主及一眾將官們源源不斷的提供大米。
這樣的軍隊能打勝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