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五十八章 琉璃釵(八)

薊云翻身起來,幫薊聞掖了掖了被子。

薊聞“嗤”的笑出了聲。

薊云小聲問道:“你怎么也沒睡?手傷還疼嗎?”

“不大疼了。”薊聞活動了一下手臂。

“薊云。”

“嗯?”

“今天我是不是掃興了?”

“什么掃興?”

“好不容易立月能出來玩,溪谷來時也那么開心,我卻犯了傻,跌進溪中去,把大家難得的見面都給攪了。”薊聞越說聲音越小,到后來幾乎聽不清了。

白天薊聞被送到大夫那里。典相岳和王溪谷走后,立月稍微陪著說了會兒話,也離開了。上好了藥后,她被薊云攙扶著,回了繡坊。這一日就算是這么結束,有些遺憾。

薊云與薊聞所處的繡坊并非官家出資的繡坊,只是一個附屬的小作坊。一批又一批的繡娘從早到晚的辛勤勞作,不知坊外黑天亦或白晝。

薊云與薊聞卻不屬于這一批人,更準確來說,她們兩個還不夠資格。

薊云與薊聞的父母住在城郊,家中貧寒,無法經得住扶養兩個女兒的財力需求,萬般無奈,只得將她二人送入繡坊之中。哪知繡坊中的管事嫌薊聞與薊云年紀小又粗笨,并不讓她二人進繡樓,而是派了一個送刺繡的活給兩位姑娘。兩人每日將刺繡包好,送至城中各家小姐處。送的快了,也就得了許多空閑時間,可以在外面逛逛。

薊云與薊聞雖然不參與繡娘的工作,但日日在此種環境的浸染下,多少也有些對于衣物的眼力。

所以薊云與薊聞第一次見到王溪谷時,便認為她是某府的小姐。王溪谷說自己是婢女時,她們兩個還懷疑了很久。

不過看到王溪谷外出游玩時那不管不顧的樣子,薊云與薊聞便相信了她的身份。畢竟小姐都是端莊持重的,哪來這樣下河上樹的小姐呢?

“薊聞。”薊云漫不經心地喚了一聲薊云。

“嗯?”

“你覺得為何那男子會與溪谷相識?”

“白天那位?嗯,這么想著,他不是提醒溪谷回府嗎?應是王大人府中之人,所以相識,看他服飾,或許是侍衛之類的?

“但說來也怪,既是一府之人,為何初見時表現的那般生分……”

“哎?”薊云稍稍起身,“怕不是溪谷和我等游玩,是背著府中人偷偷出來的?今日卻不巧被府里的人撞見,這才尷尬難言?”

“那,他回去稟了官爺,不會要加罰于溪谷吧?”

“大概不會,”薊云搖搖頭,“我看他雖是一副厭厭的面孔,但對我等素昧平生之人卻也大方地出手相救,看著像個心善的人。”

薊聞苦笑道:“但愿吧,就怕我們一腔為著溪谷的心思,把人都想的好了……”

兩人默然。

此時,那個面冷心善的男子正托著一位官家小姐,沿黑漆漆的街市一路前行。

“典相岳。勞駕,糖包一份。”

“典相岳。勞駕,煎餅一份。”

“典相岳。勞駕,出尖饅頭一份。”

“典相岳。勞駕,豆沙加糖粥一碗。”

“我,吃不下了,”王溪谷滿嘴甜香,脖子都直不起來了,她掙扎著從典相岳的胳膊上下來,腳落地時,頭也微微發暈。

但她的心中無限感慨。

這一條街中燈火明暗交錯,她與典相岳一路行來,一家亮了,一家黯淡。整一條街都活了過來。

原來夜里的街市竟有這種秘密。

典相岳接過王溪谷喝剩的豆沙加糖粥一飲而盡,然后將碗還了回去。

“啪嗒”一聲,面前這家也熄燈了。

“怎么樣,小姐?”典相岳半蹲下來,正準備將她托至胳膊上,王溪谷忙閃身躲開。

“校尉,我想走走。”王溪谷幾乎帶了些哀求聲地說道。

典相岳在漆黑的夜中發出了一陣輕笑。

“也好,但小姐要跟緊在下。這夜里黑,萬一丟了,在下是萬死難辭其咎了。”

“無妨。”王溪谷挨著典相岳。

典相岳放慢了腳步。

“這怎能無妨?王大人可不會饒了在下。”

“父親又不喜歡我。今日你也看到了。”黑夜中,典相岳看不清王溪谷的表情,只聽到她平靜地說出了這句話。

典相岳又想到方才在回廊處王溪谷落寞的眼神。

“為何小姐會這么想?”

“我總惹他心煩,你今日也不是沒看到,我做了多少錯事。”

典相岳很意外,王溪谷竟然在責怪她自己。

“既然小姐知道是錯……”

典相岳看了一日,他是有些喜歡這個與眾不同的官家小姐的。

典相岳記起,在堂上時王光鴻指責王溪谷好打扮,愛戴琉璃飾品。

可今早他們在溪邊相遇時,她的頭上并沒有這亮晶晶的琉璃釵。

略想一下便知,王小姐并非是那任性妄為之人。

王溪谷不語。

典相岳陪著她在靜靜的夜中沉默的散著步。

說起來,自己也非孝子,當年不也是明知自己是錯的卻仍要閑逛著度日。如今身旁的小人兒,不也和自己少年時相差無幾嗎?

只不過,雖說她明面上看著不甚在意,但也有露出那樣落寞的表情,她的心中……

“哎,小姐,”典相岳想到了什么,“既然出來了,你愿不愿意自己去將這琉璃釵給那男娃娃,順便見個面?”

王溪谷剛要開口應下,一想便又低下頭:“不行,立月是洗衣坊的幫工,薊云和薊聞在繡坊做事,如今這個點,洗衣坊和繡坊都歇業休息了,他們估計也睡著了吧。”

“小姐,容在下多嘴一句,”既然聊到了這,典相岳便順口問道,“在下很好奇,小姐是怎么與那三個娃娃認識的呢?”

王溪谷笑出了聲。

“去年的暑天,城中人都躲在家中避暑,我嫌太悶,便溜出來了,街上沒人,便,便走得隨意些……”

典相岳邊走邊聽,腦內浮現出了王溪谷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歡騰地亂跑的畫面,他輕咳一聲,忍住了笑意。

“……不留神轉角處撞到兩個送衣服的姑娘,又被街旁洗衣坊中潑來的一盆水澆了一身。”

王溪谷帶著笑意敘述,典相岳卻愈發頭疼。

“之后便相識,又約著一起出游……”

“等等,小姐,”典相岳實在忍不住打斷了王溪谷,“你和那三個娃娃的認識過程——”

“沒什么特別的對吧,但朋友嘛,其實沒有幾個會是那種石破天驚的相識...”

不,典相岳內心暗忖,這已經算是巧得石破天驚的相識了。

不過,就這樣,這官爺府里的小姐便和這市井小孩成為好友,并肩出游,親熱地仿佛身份地位通通不存在一般。

真是認識了個特別的人。

王溪谷與典相岳這樣一路聊一路走,來到了這條街巷的盡頭。

“走完了。”王溪谷怔怔地望著近在眼前的巷口。要回去了,她心里想著。

“典相岳。勞駕,花糕一份。”

王溪谷回頭。典相岳正微微躬身,等在靠近巷口的一家窗前。很快,里面遞出了一份花糕,還伴隨著一聲玩笑:“怎么,典家小子,今日知道帶姑娘來了?”

典相岳笑而不語。

典相岳接過那份花糕,走到王溪谷身邊,剛想問她還想去哪里,卻見王溪谷忙搖著手道:“我吃不下了。”

典相岳低笑。

“我吃。”

他低頭一口,滿嘴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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