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角承諾名嶦,今天要早點回去。于是他加緊步伐,趕到和得婆婆家中送布料。
“唔,做工相當不錯,”和得婆婆捧著布料,用滿是皺紋的手在布料的花紋處摸索,“那小丫頭喜歡嗎?”
“她很開心。一直說喜歡。”
“那就好,”婆婆呵呵的笑著,“這雖是男裝的布料,但如果小丫頭喜歡,我便給她裁一身好的。”
“男裝?”沂角訝異地問,在他眼中,這樣精細的布料無疑是給女性做衣服的。
“是,只是這個布料看樣子被人處理過,你看這雕鏤的花紋,原本應該是有金銀織成的花邊,人們稱呼它為钑花鈿窠。可幾處都有脫針的痕跡,大概是有人將金邊挑掉了。”
沂角不懂這些,他默默地聽著,心中不由得對那句“被人處理過”產生了一些疑慮。
“婆婆能夠猜到為何要將金邊挑掉嗎?”沂角追問。婆婆笑了兩聲,說:
“我老婆子可不敢下定論。不過,能夠看出挑掉金邊后,這一整匹布料黯淡了不少。抱著金燦燦的鑲有钑花鈿窠的布料太乍眼,若是想要走遠路,為著安全著想,挑掉或許是比較不錯的選擇。”
沂角知道婆婆是站在對和勉有好處的立場上思考,不禁感慨村民的善良。其實婆婆完全可以懷疑和勉挑下金線后用作他處,但她卻選擇了一種最溫情體貼的猜想。
“那婆婆,衣服就拜托您了。”沂角謝過婆婆后,就抓緊時間趕往了草場。
他計劃著今天只待一上午,中午帶好食物補償一下名嶦,下午再帶她進雪山看看風景,去北岳廟附近轉一轉。
但當沂角到達草場,看見和厥老伯時,心中又被勾起了關于和得的一些猜測和懷疑。在平常,沂角從不會這樣,他一直都沉默、溫順、少言,對別人的閑事能夠不管的就盡量不管。
只是這一回,他受了和勉的東西,便總是在意它的來頭。沂角自覺過了小半輩子,一直作風正派,這布料如此上乘,或許自己應該稍微了解一下它的來源。
沂角湊到孤單的和厥老伯身旁,發現他的臉色比前一天還要差勁。
“老伯?”沂角小聲打著招呼。
“噯?你來啦!”和厥的額頭扯出一條深深的溝壑,扭頭向沂角回了聲好。
“怎么,老伯,今天心情不大好?”
和厥布滿皺紋的眼角輕輕抽了一下,他嘆了口氣。
“哎,我現在是真搞不懂我家那個到底在想什么。”和厥愁苦地用黑黃的雙手捧了臉,郁悶地說。
沂角看著眼前的和厥,仿佛與昨日那個精神矍鑠的老頭不是同一人。
沂角蹲在一旁默默傾聽。
“我昨天晚上回去時,碰上一眾村老,他們邀我與和勉一塊兒,給村里的大人孩子們講一講中原的事,我想著和勉出去那么久,走過的地方肯定不少,略講一講也不打緊,就應下了。哪知那好小子知道后,一通亂發脾氣,家中被他掀得烏煙瘴氣,人還跑掉了,到現在也不知回沒回去,這騾馬又不能不牧...”
看著熱情的和厥老伯變成現在這副苦惱的模樣,沂角的心未嘗不苦澀,他本想再多陪老伯一會兒,又想起和名嶦的承諾。
沂角陷入兩難的境地。
坐在草場遙望玉龍雪山,會覺得仿佛隔著要花費幾日才能趕到的距離。一道藍天橫貫其中,上有飄散如水中銀龍的白云,下有三多神化身而成的雪峰。沂角覺得與中原相比,這是另一種遠方。
身旁的老人用經過風霜打磨的眼睛注視著玉龍雪山時,眼底透露出讓沂角羨慕的虔誠。雖然他日日和名嶦講述玉龍雪山的神圣,但他永遠做不到與這些土生土長的納西族人民一般誠摯。
“心中有事吧?”
和厥冷不丁的提問讓沂角有些手足無措。
“不...只是老伯見諒,今天我可能待不久,怕是不能陪老伯一直放牧到日落了。”
和厥抿著嘴苦笑出聲:“差點忘記了你家中還有一個會蹦會跳的小丫頭,我倒好,昨天讓你在這放了大半天的牧,委屈了吧!”
“不,沂角從不委屈。”沂角真誠地說。
和厥呵呵笑了一聲:“你回去吧,陪陪你家的小丫頭,我家的事讓我一個人苦惱就行了。”
沂角好言相勸了幾句,等太陽輪到頭頂時就動身回家了。
從村中路過,他又順便拜訪了和得婆婆的家。和得婆婆手忙腳亂地舞著針線,伸手驅趕著他:“快別到我這里來搗亂,回你的山腳下刨雪帶孩子吧。”
沂角帶著笑沖婆婆道謝,離開了村子。
黃背櫟林中時不時傳出“啪沙”一聲,茶色的橢圓形樹葉滾落在沂角腳邊。他拾起一簇,塞進褡褳中,又提了提手邊扎好的兩只羊腿,向玉龍山腳走去。
自沂角十六歲起,他便一個人生活在玉龍雪山下。而今又過了十二年,沂角本性中向往熱鬧和人群的一面按理來說早就被磨平,但因為名嶦的存在,他仍期待著總有一天能夠領著名嶦回到正常的村落中生活。
他做過嘗試。在名嶦七八歲時,他帶著名嶦在一個來玉龍雪山附近暫住的部落中待過幾天。部落的人們各個熱情,女人們爭著摟抱名嶦,為她梳頭。可名嶦用一雙充滿了與年紀不符的猜疑與冷漠的眼睛,將部落的熱情看沒了。為了防止突然而來的沖突,沂角不得不帶著名嶦重新住回了玉龍雪山腳。
而這個有著和得婆婆與和厥老頭的納西村落,名嶦更是一步也不愿去。沂角一提到要帶她進村玩玩,名嶦就扒住門,警惕地瞪著他。
到后來,沂角覺得自己有些操之過急,也就不再帶著名嶦去到人煙密集處。
等她長大了,能夠做出自己的選擇了,到那時再做考慮吧。
沂角從黃背櫟林中走出來,沿著大坡直行。
過著這樣的生活,沂角很少感到寂寞。到了村子里,他要給人幫忙,回到家中時,名嶦又一刻不停地粘著他。到頭來他發現,自己一天里只有在從玉龍雪山到村落的往返路途中是一個人度過的。
一個人的時候,沂角數次眺望玉龍雪山,想要回想起那個被玉龍雪山上的野荊和灌木愛上的“漂亮小姐”的容貌,卻發現自己除了記得她漂亮,剩下的什么也想不起來。
有時,他甚至會恍惚地想,這到底是一個真實發生的往事,還是他將編出來給名嶦聽的故事當了真?
來到家門口時,沂角從褡褳里掏出黃背櫟樹葉,然后把褡褳一解,照例丟在家門口的柴棒堆上。羊腿也暫時倚放在一邊。
他一推門,卻發現門從里面別了起來。
“名嶦?”
沂角敲了敲門。
小女孩一個人待得久了,可能有些害怕,別門也是情理之中。
“名嶦?吃午飯了。”
沂角又呼喊了一聲,怎么,還在睡覺嗎?
“名嶦,屋里再暖也不能睡到現在啊!”
寂靜的屋中響起輕輕的腳步聲,慢慢靠近了門邊。隨后是一陣卸門別的聲音,厚重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小縫,名嶦紅通通的眼睛從門中露出一點來。
“是沂角嗎?”
“是我...”沂角驚訝地看著名嶦反常的舉動,低聲問:“你怎么了?”
“你快進來,”名嶦將門大敞,拽著沂角的衣角將他拉進屋中。她又探出小腦袋,警惕地四處張望,隨后緊緊地關上門,又將門別架好。
“出了什么事?”沂角有些心疼地摸摸她的頭。
從名嶦將門大敞的那一刻,沂角就發現她似乎哭過,眼睛紅得有些過分。
“有人,”名嶦抓著沂角一只滿是繭子的手,心有余悸地說,“我今早醒來后,躺在床上想再待一會兒,有人就在外面將門重重地推開,一聲不吭闖進來,我沒處藏,被他看見了。他雖沒有傷我,可不知以后還會不會回來...”
沂角訝異地聽著。
在玉龍雪山腳下生活了這么久,他從未遇到過這種事情。
“你可有看清他的長相?后來又去了哪里?”
名嶦思索了一下,說:“他看著好像比你年紀大些,但沒有你高,”名嶦伸出小手在沂角肩膀處比量了一下,“這么高。”
沂角點頭,他的心砰砰直跳。
“然后,等他出了門后,我打開窗戶偷看了一下...”名嶦說著,用不安的眼神瞧了一眼沂角。
沂角點頭示意她說下去。
“他上山了。”
名嶦說著,手高高地指向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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