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一百四十五章 钑花鈿窠(六)

天黑了。

名嶦和沂角在屋外支起鐵架,準備做晚飯。

沂角知道名嶦被早上的事嚇著了。卻想不出該如何安慰她,只能陪著她在北面松林中逛了一下午。本來計劃著要帶她去北岳廟中看一看。可名嶦鬧著說不想見人,也就作罷了。

沂角靠在松樹下休息,看著不遠處的小女孩趴在粗礪的樹皮上一會摸索,一會比劃,不知在玩些什么。

等到名嶦終于嫌累了,吵著要回家時,身處松林中的沂角已經看不見太陽了,兩人踩著濕滑的雪地,小心地出了山。

夜里的玉龍雪山不因黑暗而退去三多神的光輝,晶瑩的雪反而將十三座山峰襯得炫目,在黑夜中給行人以慰藉。沂角一邊提著名嶦細溜溜的胳膊,一邊轉頭回看雪峰。

玉龍雪山也凝視著他。

沒有人聲,沒有蟲鳴,沒有絲竹,沒有喧囂,沒有一切在世人耳中詩意的或是煩憂的動靜。年歲變為積雪,一層又一層覆蓋著沉默的山峰。

在沂角的視角中,峰頂與夜空似乎沒有界限,璀璨的星輝既像是從天幕上落下,又像是從雪山中生出。三多神的化身披戴白雪與天空交接,攜手撐起大地眾生的信仰。

名嶦腳下一滑,差點摔倒,沂角急忙回頭扶住她。好好走路,別出神了。

晚飯是肉質鮮美的羊腿。

名嶦本想矜持地享用,耐不住在松林中跑著鬧著一下午,早已饑腸轆轆。沂角用尖刀劈開腿肉遞給她時,名嶦的忍耐和端莊蕩然無存,她將臉埋進去,大嚼著羊肉,不時抬眼瞟一下沂角。

沂角是大人,自然不像名嶦那般狼狽。他一邊吃著羊腿,一邊閑下心來環顧四周。

出了早上那種事,不由得他不多加注意。

至于為什么之前沒有提高警惕。是因為這玉龍雪山腳下幾乎沒有人來,周圍的村落或是聚居地的人們將玉龍雪山看作守護神和圣地,從不冒犯它。從外面過來的人要接近雪山,總要先經過納西人的村落。是否心存不軌,這些祖輩守護玉龍雪峰的人一看便知。最后一點理由,就是沂角已經在這玉龍雪峰下住了十二年,其間從未有惡徒闖入。

除了一位無意迷路而來的美麗又驚慌的小姐外,沂角幾乎從未遭遇過什么意外。

這也是他如此喜愛此地的原因。圣潔的雪山和善良堅強的納西人似乎可以將骯臟與污穢推拒,將安寧的生活贈予沂角這個孤僻的人。

身旁的名嶦啃的一嘴是油,沂角耐心地幫她擦凈。想到和厥老伯憂愁的臉,沂角暗自嘆息。

等到名嶦到了和勉大哥的年紀,自己也已經變成一個老頭了吧。

火架前的空氣扭曲著晃暈了沂角的眼睛。他瞇著眼望向遠處。

一團漆黑。

燃燒的柴棒撲起陣陣火星,一閃一閃在漆黑的夜中散著最后的光。一顆火星卻逐漸燃燒得旺盛起來,竟變成了一束火把大小,搖搖晃晃地靠近了沂角和名嶦。

“沂角!”名嶦嚇得站起身,油乎乎的手抓住沂角的衣角向他背后躲藏。

沂角也站起身向前走了兩步,原來是遠處有人提著火把來了。

來人似乎趕了很久的路,粗重地喘息著。沂角似乎看出了來人頭頂戴著納西村落中常見的氈帽,這才敢靠近一些。

“和厥老伯?”沂角驚訝地出聲,“您怎么來了?”他快步過去接過和厥手中的火把,攙著他來到火架旁。

名嶦伸著兩只不知往哪里擱放的手,連連后退幾步。沂角沖她點點頭說:“名嶦,這位是送了你制衣布料的和厥爺爺。”

名嶦生硬地說:“爺爺。”

“她就是你養的小丫頭?”和厥啞著嗓子問。

“是,她就是名嶦。”沂角將火把插在雪地中,回屋拎著水壺出來,讓和厥喝幾口水歇一下。

“老伯,不早了,您怎么想起到這來了?雖然村子離雪山不遠,但夜路難行啊。”

“哎,你以為我愿意大老遠地趕來嗎?”和厥在火架旁烘得暖了些,搓著手嘆氣,“我放牧回家,有人說早晨曾聽到我家中發出很大的響動聲,不一會兒和勉就失了神一般跑出去了。我進屋一看,他竟將帶來的瓶瓶罐罐全都砸掉了,地上盡是碎瓷片兒。我擔心他,又跑去村頭問,有看見的人,都說他黃背櫟林去了,估計是要上山。我一路追到這里,天已是黑得透徹了。”

和厥老伯帶著怒意在說,說到最后卻幾度嘆氣,沂角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默默地聽著。等和厥說完后,他遲疑著開口:“老伯,那您準備怎么辦?”

“上山,把他逮下來,讓他好好說清楚這幾天到底是怎么了。”和厥說著,起身拔出火把,就要走。

“老伯!”沂角急忙攔在他的面前,“不成,晚上玉龍雪山上太冷,您一個人上去不成,明日等到太陽升起了,我們再一塊去找和勉大哥。”

和厥悲戚地看著沂角說:“只怕和勉那小子的情緒跟頭腦都已不大清楚,這么冷的夜,若是不知道尋找取暖的地方,明日我們上山,他就不知是死是活了。”他毅然撥開沂角,捂著氈帽向玉龍雪山上走去。

沂角追了上去,把住和厥的肩膀。

在剛剛不算長的一段時間內,他在思考。自己與名嶦在下午時分去玉龍雪山北面的松林游玩,那時空氣都已經十分清冷,若是真像和厥老伯所說,和勉已失了心智,發瘋跑上山,夜里這樣低的溫度,施救確實是刻不容緩。

但考慮到早晨把名嶦嚇到的那個男人十有八九就是和勉。沂角卻又覺得,事情好像有了頭緒。

“沂角,我知道你擔心老頭子的身體,可和勉那小子畢竟是我兒子。你就不必再勸了。”和厥低著頭,低聲說道。

“老伯,我與你一起去。”沂角說著,也不等和厥拒絕,就匆忙回屋換上羊皮坎肩和氈帽。

他把名嶦推進屋,摸了摸她的頭說:“你在這里好好待著,我與和厥老伯一塊上山去找人。一會兒就能回來。”

“你這根本就是謊話,那人不是——”名嶦還沒說完,沂角就捂住她的嘴,又安撫地摸了摸她的頭,轉身離開了。

名嶦站在原地,愣愣地看著沂角走遠。

沂角走之前,順手從屋中拿了兩把鐵釬,他怕和厥身體吃不消。

畢竟這回,要攀爬的是玉龍雪山。

“老伯,給您,”沂角趕上去遞給和厥一把鐵釬,低聲說道,“用這個省勁些。”

和厥接過鐵釬,扎在雪中走了兩步,才開口問:“把小丫頭一個人留在那,她不跟你鬧脾氣嗎?”

“名嶦脾氣好得很,”沂角笑道,“我整日不都將她丟在屋中嘛,她卻從未跟我吵過架。”

“哼,和勉小的時候可不是這樣。早晨我去放牧,只要一走,他就哭鬧,”和厥邊走邊抿了抿嘴唇,“后來換成他走了。”

兩人一時無言,只是加快了踩雪的腳步,拐進了北面的松林。

峰頂的白雪濾掉了月光的朦朧,清晰地照亮松林前方。沂角與和厥穿過松林,爬上一道小坡,雪的厚度尚可,并不難行。坡上一覽無余全是白雪,根本沒有人的足跡。

“我早起去村中幫忙時,繞過向下的谷底,轉頭看玉龍雪峰,曾經看見過半山腰較矮的地方有大片的林木,那地方平緩,一直向前走就能到。既然和勉大哥沒有帶什么工具,必然爬不了多高。老伯先隨我去林子里看看好嗎?”沂角輕聲向和厥講述著他的想法。

和厥只是點點頭。

柔美的月光照亮他枯瘦的臉龐,填平了他臉上深重的皺紋。沂角隱約能夠瞥見和厥年輕時的模樣。

雪峰南側遠遠地立著主峰扇子陡,近處則是大片的冷杉和仿佛高掛著冠冕的紅杉林。沂角撥開刺人的長條枝杈,帶著和厥鉆了進去。

林中積雪不厚,被濃密的樹頂遮掉不少。沂角拿鐵釬探著路,伸頭注意著前方,卻不料想雪里探出的野荊條將他小腿處的褲子撕破了一條。

“當心些。”和厥在身后囑咐。

沂角點頭,望著盤桓在雪中的野荊,苦笑著想:

“你愛的小姐大概已去到三多神的身旁,我與你一樣,再也找不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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