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一百七十四章 玉瓏璁(三)

玉瓏璁碎了。

阿卜失哈站在門外,惶恐地注視著闊闊真公主平靜的面孔。

“公主,我……”在

“沒事,反正也不需要了。”闊闊真捧著碎掉的玉瓏璁,走回艙內。

馬可·波羅扶著阿卜失哈回到甲板上,風浪將息,水手們得以暫時的休息,互相靠著喘口氣。

阿卜失哈嘆道:“本來公主就因為那事心情低落,我又踩碎了她的玉瓏璁,這可怎么辦?”

馬可·波羅不說話。

他還記得闊闊真在碼頭上接過那位小男孩遞來的玉瓏璁時熱切的眼神,又轉眼看了看頭頂陰沉的天空。

海面上陷入壓抑的寂靜,風停了。

在幾天的時間內,闊闊真心情就變得如此陰郁,馬可·波羅覺得自己也有過錯。

在闊闊真登船后第二天,茫茫大海上,她從兀魯口中得知了讓自己震驚的事情。

原來天子選擇自己嫁入伊兒汗國并非偶然,而是阿魯渾汗的前任合敦臨終前的囑咐所致。

聽完了這個消息,闊闊真站在甲板上發愣,火者敲著小鼓,為她跳躍的心臟打著伴奏。兀魯沒有注意到闊闊真的反常,繼續講下去。

伊兒汗國的阿魯渾汗有過一位嫻靜的妻子叫做忽勒塔黑,兩人感情非常好,還生下了名為合贊的兒子。但忽勒塔黑身體狀況不佳,久病不愈,在前些年去世了。她的遺言便是要阿魯渾若要再娶,就要娶她的同族女子作為合敦。而這位忽勒塔黑合敦正是來自卜魯罕部,也就是闊闊真的部族。

所以兀魯一行人才遠赴大元前來請求忽必烈大汗為阿魯渾汗挑選下任合敦。闊闊真才因此被挑中,跨越大海去往陌生的伊兒汗國。

失望氣惱如同返潮一般從闊闊真本來澄明的心中浮現出來,讓她渾身都陰冷得很。

闊闊真本是草原女子,從小在馬背上馳騁長大,少了些女兒家的婉轉,多了些少年郎的爽朗。年輕的她不太習慣離別時互訴衷腸痛哭流涕,覺得太過肉麻。忽必烈御旨下來,她說走便走了。可如今得知只因一位過世的忽勒塔黑合敦的話,本可以不用離開家鄉的自己就要被迫去嫁一位喪妻之人,闊闊真一腔的惱怒怨氣自心底生出。

與此同時,她驚恐地再次意識到,自己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于是本來在上船前還很開朗的闊闊真一直消沉到現在。

馬可·波羅聽到遠嫁的理由以后也有些不忍。闊闊真正值青春年華,卻要為了對于她來說十分牽強的理由而成為一個中年男子的續弦,怎么聽都不會是一個美好的故事。他眼看著闊闊真低落地待在艙下這么多天不露面,心里著急可手頭無法。

倒是要幸得今日的大風大浪將她引到甲板上,哪知阿卜失哈又踩了她的玉瓏璁,能夠引著闊闊真在甲板上透透氣的機會也沒有了,馬可·波羅只得另做打算。

況且,海面天空雖然一時平靜,可真正棘手的或許還在后面。怎樣在海上躲過風浪災難的難題,正以更難處理的姿態立在馬可·波羅一行人面前。

“怎么辦?”阿卜失哈還在旁邊嘟囔,不安地用踩碎玉瓏璁的鞋在木板上磨蹭。

“大人不必擔心,公主不會因為這種問題責怪大人的。”雖然對不起那位泉州的小男孩,但馬可·波羅只能這樣安慰他。

“哎,不瞞您說,我從出發到現在,就沒有做成過一件事情。”阿卜失哈痛苦地抱著頭顱,“從出發前我就反對來大元招什么合敦,阿魯渾汗本身就病著,等待對他的病體也是一種摧殘。一路與兀魯爭執到大元不說,歸航途中也沒能幫上忙,盡是兀魯在指揮調度,如今又踩碎了未來合敦的珍寶...”

馬可·波羅安慰著他,拍了拍阿卜失哈身上這件忽必烈賞賜的褐金條紋短褂。

“大人,請您保重身體,”馬可·波羅指著正在甲板上聚精會神觀望遠方天空的兀魯說,“若是您消極低落,勞累的兀魯大人再一倒,這艘船可就沒了能夠指揮的人了。”

阿卜失哈羞愧地抬頭瞧了一眼兀魯,強打精神起身湊了過去,主動與兀魯攀談起來。

馬可·波羅笑著點頭。

頭頂突然傳來“梆梆”兩聲鼓響。

馬可·波羅抬起臉。坐在船頭舵手身邊的火者將鼓槌收起,用黑瘦的雙手拍出一連串歡快的擊打聲。他雙腿盤坐,修長的腳掌柔軟地壓在大腿底下。合著他的鼓聲,馬可·波羅重新遙望遠方的云。

被遮蔽的日光努力沖破云層,灑在船舶還未駛過的海面上,但稠密的烏黑暈染在遠空,濃得推不開。在船上遠眺的馬可·波羅覺得需要一場雨,可獨自航行在大洋上的船舶覺得不妥。

近處的兀魯和阿卜失哈聊著聊著,聲音又開始提高,阿卜失哈憋悶的臉上彰顯著他的隱忍和退讓。于是轉了一圈,聲音又降了下去。

馬可·波羅退后一步,用雙肘撐著船體吹風,腳下如同踩了沙子一般“咔咔”的響聲。他低頭看——

原來是闊闊真的玉瓏璁上掉落的貝殼被他踩碎了。馬可·波羅出神一刻,推開艙門走了下去。

艙內聚集著因為方才的波動而騷亂的侍衛。馬可·波羅一進來,他們煩躁不安地列隊行禮。馬可·波羅從容地點頭,徑直走到闊闊真門前。

“公主?”

“馬可·波羅嗎?進來吧。”

侍女為馬可·波羅開了門,闊闊真卻招手讓侍女出去。站在門口的侍女卡住了門外好奇的視線,苦惱地說:“公主,這不大好吧,您與馬可大人...”

“你站在門口就行,這小房間擁擠得很,三個人在里面太憋悶了。”

侍女猶猶豫豫地出了門,面對艙內眾人的眼色,一時間不知自己正在干些什么。

“公主在為玉瓏璁的事情惋惜?”屋內,馬可·波羅明知故問。

“不,反正買下它只是為了讓那小男孩有買藥請大夫的錢,我本身,”闊闊真頓了一下,“本身并不是十分喜歡這玩意兒。”

馬可·波羅看著她有些憔悴的臉,輕聲說:“總是悶在船內并不是好事,碰著好天氣,公主應該多去甲板上透風。”

闊闊真失落地低下頭。她害怕去甲板。一旦她踏上高高的船頭,望見了大海盡頭的伊兒汗國,她怕自己會在眾人面前膽怯哭泣,擺出她平常最不屑看見的樣子。

狹窄的屋內圓窗下,一張小小的方桌上,擺放著表面的珠寶鑲玉通通碎裂的玉瓏璁。馬可·波羅伸手想要拿來看一看,闊闊真趕緊按住了他的手。

兩人的目光一個交錯,一聲巨響。

侍女沒有敲門,慌慌張張地沖了進來,劇烈擺動的船體讓她重心不穩,一進來就跌撞著滑倒在房門口,因此也沒有看見能讓她嚇到昏迷的闊闊真與馬可·波羅靠在一起的場景。

但事實上,馬可·波羅只是扶住闊闊真,避免她站不住而一頭栽到墻上。他扶住闊闊真以后,便緊張地趴在圓窗上觀察遠海。

馬可·波羅驚奇地發現剛剛還能看見日光的海面早已黯淡,掀起整齊的浪頭朝船舶而來。由遠及近,小浪頭變成了龐然大物。

又是“轟”得一聲,闊闊真抬頭。

頭頂的木板正不住地發出繃緊的聲音。

侍女掙扎著起身,對闊闊真說:“公主,甲板上下來的人說外面起浪了,要公主小心些。”

“知道了,你先起來。”闊闊真見不得她趴在地上,想伸手去扶時,馬可·波羅按住了她。

“公主保護好自己就行。”馬可·波羅帶她走到窗邊,扶著她的肩膀讓她坐下。這才轉身將目瞪口呆的侍女扶起來。

“照看一下公主,我回甲板上去了。”馬可·波羅說罷,扭頭要走。

“馬可·波羅大人,”侍女仰起蒼白的臉低聲說,“這位闊闊真公主可是奉忽必烈大汗御敕,要去伊兒汗國作合敦的。”

馬可·波羅沒有回答,匆匆登上了去往甲板的木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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