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兒汗國海港忽里模子,曾有名為火者的孩童,以乞討為生。
火者雖然是個小要飯的,但他的父親兀里和還健在,并且身板相當的硬朗。
兀里和周圍的人曾碰巧遇見過正在要飯的火者。他們不明白為什么明明兀里和還能工作,卻非得讓火者出去要飯為生。于是終于有人出面與兀里和談了這件事情。
兀里和微笑著一句一句應承下來,等到回了家便狠狠地揍一頓火者出氣。
他是個自尊心很強的男人,為了臉面從來不在人前翻臉生氣,總是保持一副爽朗大氣的模樣,回了家合上門,只有他與火者兩人相處時,他便放開手腳,將自己的怒火傾瀉在火者身上。
他覺得火者是自己的孩子,在自己的孩子面前怎樣發怒動手都不為過,這也算是他與孩子之間的別樣的親密。
火者忍耐著毒打時,總在腦中想象港口處平整的海岸線。海浪拍打海岸線的聲音就像父親用腳尖狠踢自己肋骨的聲音,并不違和。
火者知道,如果自己留在家中吃父親賺來的飯食,兀里和又會有新的理由對自己施以暴力。
“我養著你,你還要挑三揀四?”在更小的時候,火者因為口中長泡無法吃下粗食,正對自己小聲訴苦,卻被兀里和聽見。他上來就是一巴掌,直扇得火者眼冒金星,那個害他挨打的泡也破了,汩汩留了滿口的血。
從那以后,火者就開始了在外乞討的生活。一般挑傍晚兀里和與他的熟人出去喝酒玩耍的時間,火者會沿忽里模子城中最富庶的街道挨個乞討,看看能否碰巧趕上一家人在院中散心,可以討到些果腹的吃食。
富庶的人大部分都很善良,火者得出結論。
他們衣食無憂,從容大度,得體優雅,從不瞎傳閑話。只要火者不越過院子,隔著柵欄,他們什么都愿意分享點給自己。
更重要的是,他的父親沒有機會認識這些富庶的人,所以火者可以放心地伸手向他們討要吃喝。
偶爾火者也能聽見讓自己傷心的話:
“這些乞丐身上臟的很,你要是一個人外出,可不許靠他們太近啊。”
“他家中至少有一個不成氣候的父母,才會落得出來要飯的下場,你要引以為戒,以后一定要努力上進。”
火者只管低頭伸手,可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堵上他的耳朵,于是有涵養的柔聲細語灌進了他的心里,將火者心中柔軟的忽里模子海港淹沒。
他一路走,一路吃。殘羹與冷炙,半涼的面點,渾濁的果酒通過他的喉嚨下落。墜落在胃里,掀起波浪。
某天,火者就這樣一路走回家,卻看見紅霞籠罩下,兀里和與他的酒肉朋友站在家門口。
火者的胃更涼了。
其中一位男子指著自己,似乎在說:“我說了,看見過他這個時間出去要飯吧!”
兀里和不以為意地大笑:“我說過他,估計年紀小,不把老子話放心上。等今天囑咐過后,就不會再出現這種情況了。”
朋友們紛紛散去,一位朋友拍了兀里和的肩膀一下:“你這個做父親的對兒子也好點呀,看他都瘦成什么樣子了。”
別說了。火者在心中默念。
兀里和送走朋友,踏著通紅的晚霞向火者走來,火者有一種錯覺,他的臉在燃燒。
兀里和用強壯的胳膊挾住火者,向屋里走去。火者無言的害怕。
為什么父親總有一雙強壯的胳膊?
那天晚上,兀里和將火者的大腿踢青以后,卻出乎火者意料,沒有再繼續折磨他。而是早早上床睡覺,火者得以逃出家門,借夜里的涼氣緩解陣痛。也就是那天晚上,從港口停泊的商船上來了一隊異邦旅客,其中一人將還帶著生牛毛的小鼓和鼓槌扔在他的腳邊。
火者后來才知道,這種小鼓叫做“火者”。
等到火者在阿魯渾汗身旁任職時,曾被問道是否因為這面小鼓而改名。火者堅決否認了這個說法,直稱自己從小到大的名字就是火者。
但實際上,他也忘記了。
那天晚上,當他拾起小鼓后,到底發生了什么,火者一點都想不起來。那隊異邦商旅、自己淤青的大腿、無云的夜空,通通被他拋在腦后。
他只知道,自己將小鼓掛在脖子上以后,一心只想用鼓槌敲響鼓面,再不停歇。
他敲鼓注視著富庶的家道中落、強健的年老體弱、連忽里模子港口的潮水都起伏難測。
阿魯渾汗途經忽里模子,將被當地居民稱作異人的火者一同帶走。
而今他敲著鼓,看著大元美麗的公主闊闊真,明白因為她,自己即將回到闊別已久的故土。
雷鳴沒有停止,讓船上眾人最為恐慌的狂風卷著雨水趕到了。船身搖擺得劇烈,闊闊真幾乎不能直立。
她在顛倒之中,仍然能看見火者那雙美麗帶著悲憫的眼睛。
馬可·波羅將闊闊真護著走向通往艙中的樓梯口,卻發現艙門處擠滿了人。
“讓一讓,先讓公主回艙。”馬可·波羅撥開驚慌的侍衛,卻發現了艙中的慘狀。
那位執拗而忠心的侍女摔在樓梯正下方,從周圍侍衛的神態判斷,已經斷氣了。
“剛剛的搖晃太劇烈了,她上來得急,沒踩穩,就...”旁邊的侍衛結結巴巴地說。
馬可·波羅注意到不遠處,闊闊真所住的艙門是開著的。
闊闊真刻意避開直視侍女的尸體,卻直視到了尸體手邊削好的梨。
侍女為她削了梨,開門想要尋找闊闊真,無果后著急地趕向甲板,心中或許還默念著公主千萬不可以和馬可·波羅大人再湊到一塊,海上狂風一到,首先吹倒了正在趕路的侍女,她的臉仰對遮蔽天空的甲板,再也不能履行職責直到抵達伊兒汗國。
闊闊真在腦中如此排演到。
排演結束,她驚恐地退后,手摸到了硬得出奇的毛發。她回頭。
火者站在她身后,小鼓上的生牛毛穿在她的手間。闊闊真心虛地抬眼,好像自己真的做錯了什么事一樣。
火者悲憫地眨也不眨雙眼。
在草原長大的闊闊真被大海所震懾,涌上眼淚。
在一旁的馬可·波羅以為她害怕尸體,急忙幫她擦了擦眼睛,安慰道:
“公主不要傷心,”馬可·波羅低語,“那侍女會有人處理,公主只管自己的安全就行。”
闊闊真的眼淚越擦越多,天上的雨越下越大。
甲板上的水手因失了同伴而沮喪,又因艙里死人而焦慮,正三五成群,議論紛紛。兀魯和阿卜失哈為惡劣的海上天氣哀嘆,又因接下來未知的困難而悶悶不樂。舵手無力地打著舵,垂頭喪氣。
甲板受不了沉重,不時“吱”的一聲響。
馬可·波羅牽著闊闊真,靠在艙門旁坐在,等人將侍女的尸體抬上來再扶她下去。
闊闊真看見了讓她畏懼的黑色雙腿。
火者就在旁邊。
侍女如同干涸池底的白鵝卵石一般暴露在大雨之下,幾個水手捧著頭拎著腳,將她扔進了茫茫大海。
即使在雷鳴暴雨中,闊闊真仍然能清晰地辨認出侍女入水時的“噗通”一聲。
他們與我一樣,再也回不去大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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