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一百九十四章 鬧嚷嚷(十四)

肖懿覺得自己應該常去外面透透風,不應該被自家外孫帶偏了,從天亮到天黑一直宅在家。

于是她挑了個早晨徐昱林還在睡覺的點,鎖了門從后院繞出來。

肖懿這棟房子是徐昱林常年旅居國外的外公買給她的。肖懿剛接手時,總覺得這棟房子有點像日式的居民別墅。但那個喜歡留齊肩發的怪老頭沒有留下太多說明給她,僅僅是將鑰匙交在肖懿手中,就匆匆搭了飛機又跑掉了。肖懿早已習慣他這樣的態度,也就不客氣地收下。

喬灣不常回家,徐昱林雖然這段時間閑,可之前一直待在實驗室。所以這棟別墅最長久的住戶還是肖懿。正好研究院附近的屋子漏雨,存不住書籍和仿制的文物。肖懿便雇了搬家公司將所有東西一股腦全搬過來。并把一樓變成了自己的工作室。一直住到現在。

肖懿漫步在街道上,椿樹灑下濃蔭。將來往車輛跑出的難聞氣味帶給肖懿的不快驅散了一些。沒有多久,肖懿就來到不遠處的公園。時逢工作日,除了她這樣上了年紀的人外,公園附近幾乎看不見年輕的身影。椿樹一直種到街頭停下,到公園入口處轉變為法國大梧桐,龐大的樹冠比椿樹更能為行人遮陰,肖懿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

雖說她與路兩旁的老人看著并沒有什么區別,可實際上肖懿一點也不喜歡逛公園。

順著她現在正走的這條小徑,一路傾斜地鋪設向下的石坡,底部開了小渠,引一條清水過來。橫架巨石,置放浮萍,似乎是想做成意趣盎然的景致。可挑剔的肖懿只是看了兩眼,便搖頭走開了。

她的右手邊沒有圍欄,直通起伏不平的山丘。山丘上有大片林立的高桿女貞。肖懿暗地里將它們繃直的軀干與入口大梧桐作比,不禁擔心若是來一場暴雨,這些還未長成的高桿女貞是不是會被沖得東倒西歪。

肖懿走過一路木椅,都有人坐在上面休息。有的老夫妻牽著小貴賓,一邊瞇起眼睛一邊低聲聊天。而孤身一人的大都歪斜在椅背上打瞌睡,或者盯住樹木發呆。肖懿不太習慣曝露在這么多陌生人的視線中,于是走到路的盡頭就拐了一下,鉆進通往園中湖的幽徑之中。

躲過兩旁的灌木和矮樹恣意生長的枝杪,肖懿來到了湖旁。不是花季的喬木紫荊三三兩兩佇立湖岸,不用心辨認很難清楚品種。繞湖一周按照常例布置許多刻有詩文的觀賞石。肖懿走到其中一塊旁邊,伸手摸了摸。

有些燙,還滿是灰塵。

肖懿想起自己從前讀大學時,教他們俄語的老師每天清晨都會在校園中的這樣一塊大石頭上攤開法語課本大聲朗讀。一開始她和同學還覺得有趣,掐點湊到一起,蹲在不遠處觀看俄語老師生硬地讀法語。可到后來,那位帶著厚厚鏡片的精瘦中年人持之以恒的努力讓肖懿和其他女孩子有些不好意思。可那時肖懿又不愿對自己狠下心來刻苦,于是她和同學下定決心,以后老師讀書時,她們也要不浪費時間,好好睡覺。

想到這,肖懿笑了笑,搓掉手中的灰塵,繼續繞湖散步。

黑背水鳥停在水邊,腳爪陷進淺灘中,睜著一抹紅羽包裹的眼睛四處打量,見肖懿悠閑地走來,它猶猶豫豫,還是掀起水花飛走了。肖懿以為是夜鷺,就追隨著它飛行的軌跡看過去。可眼睛在白天晃得厲害,肖懿沒看清,不得不低頭緩解暈眩。

肖懿心里暗自琢磨,人在四五十歲是嘴上最容易承認衰老,而心里最不以為然的年紀。而她的四五十歲,則是在煩惱喬灣的性格問題上悄無聲息地度過。既沒有人詢問她已然衰老的身體,她自己也從不在心中思考這個問題。

所以等到她感到力不從心,不得不留在家中辦公時,她距離四五十歲又隔出了三十年。

喬灣的性格囫圇算是解決了,可年輕的外孫徐昱林身上重新出現了他媽媽那種逆來順受的別扭性格。肖懿有點擔心他。

魏子青與徐昱林兩人一塊待了這么多年,卻仍舊是親密的好朋友關系,這一度讓肖懿很是灰心。她以為徐昱林這種外熱內冷的性格終究害了他自己,正不知是否該幫助他時,奇怪的機緣下,一名叫聶榮的男孩子冒了出來。

那時徐昱林上大學,聶榮的出現讓他失掉了平時的從容。每周回家,徐昱林就迫不及待地跟肖懿聊有關聶榮的話,并盡力表現出分享好友趣事一般的快樂興奮。肖懿配合著徐昱林聊天,卻逐漸猜出了聶榮與魏子青的關系。

大學時的徐昱林開口閉口全是聶榮,肖懿聽著只覺得憂愁。比聽到他開口閉口全是魏子青還要憂愁。逐漸地,她發現徐昱林周末不再頻繁地和魏子青聊天,也很少再去拜訪她。于是猜想也算是被無聲地證實了。

肖懿走過繞湖的一條長路,重新繞回公園里。

她現在腳踩的這條路是公園的主干道,兩旁規矩的種著縱列的珊瑚樸,沒有任何長椅可供休息。一條藍天摻雜在兩列新綠中,對應地上一條平坦大道。除了肖懿以外沒有別的行人。它既不陰涼,又太過板正,自然吸引不了游玩的心。

可肖懿卻十分心儀這條安靜的大道。她挨著珊瑚樸走去,腳下踏實的感覺讓肖懿想起了正全世界亂轉的愛人。剛剛與他結婚時,他給自己的感覺也是踏實。可誰又能想到,人在某一天就會拋開踏實,蓄起頭發逃走。

不過肖懿贊同他的做法。

正值十八歲的肖懿和年近八十歲的肖懿同樣疑惑,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才能忍受的了踏實。

年輕的肖懿不但是個會在老師讀法語時呼呼大睡的壞學生,還是個會在眾目睽睽下大膽摟住愛人脖子,貼著臉享受吉他的大膽女孩。

年老的肖懿不但是個渴望接納新事物的時髦老人,還是個即使想幫助外孫情感問題卻最終自己勸住自己的酷外婆。

她喜歡不踏實。也許正因如此,她并沒有注意到自己不踏實的腳步。

肖懿趔趔趄趄地靠在一株珊瑚樸上,手心和額角的涼汗還不如響個不停的手機討人嫌。她抓了幾次手機,才接起電話。

“喂?”

“喂,肖懿老師...您還好嗎?”

頭頂的珊瑚樸葉紋絲不動。

是魏子青。

“還好,怎么啦,突然給我打電話?”肖懿穩住聲音問。

“不好意思啊老師,”魏子青坐在床邊,席荊華趴在她的肩膀上聽著電話,“就是我想問一下,鬧嚷嚷這種頭飾在元明兩朝有出現過嗎?”

肖懿略略思考一下,記起有在清人所編纂有關元明前朝的書籍中見過,就簡單地回了一句:“對。”

“好的,謝謝老師,”魏子青沖席荊華點頭,席荊華在電腦前打字回復。

魏子青想掛電話時,又不放心,添了一句:“老師,我是不是打擾到您了?”

“沒有,”靠在珊瑚樸上歇了一會,肖懿感覺好多了,“我在外面散散步,沒在工作室里。”

“那老師您好好放松,注意身體。”

掛了電話以后,肖懿將手機揣回口袋里,欣慰地摸了摸身后的珊瑚樸,加快腳步。

她該回去繼續工作了。

果不出所料,剛剛到家,徐昱林就大喊大叫地撲上來:“外婆!你去哪了!怎么大早上亂跑!我以為你被拐走了!”

“在你心里你外婆就這么沒有用嗎?”

看見徐昱林大驚小怪的臉,肖懿覺得身上重新擁有了活力。

“怎么樣,昨天的梳子做的?”

“難。”徐昱林捧著臉,“那鋸子我都拉不動。”

“方法不對。”肖懿笑著翻開書。

“子青好忙啊,昨天正做著掠鬢,又來了六個新訂單,我總覺得她這樣干下去會累死。”

“人人都像你似的整天在家睡覺,估計也會懶死,”肖懿照舊嗆了他一句,才問,“都是些什么訂單,還記得嗎?”

“一堆這花簪那花釵的,還有,哦,還有一個什么骨折,聽著怪嚇人的。”

肖懿想了一會兒才說:“是古折簪子嗎?”

“對對,骨折簪子,這誰敢帶啊。”徐昱林托著下巴悶悶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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