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二百零一章 青玉古折(七)

正統十四年八月,土木堡天晴。

朱祁鎮骯臟不堪,干渴難耐。

他坐在土木堡的高墻之上,身旁是瘦得只剩皮包骨頭的夏渝義。朱祁鎮親自邀請他陪著自己坐在土木堡城墻上觀望。

“說點什么讓朕高興的話呀,”朱祁鎮不吝嗇自己的口水,“你在雙寨的暴雨里都能那樣快活,如今天朗氣清,怎么變成啞巴了?”

他記得行軍路上讓自己痛苦不已的每一場雨,卻沒想,來到土木堡后竟然陷入了沒有水喝的困境。或許他這條金玉鋪就的帝王之路,就連上天都看不起。

“陛下,小的太渴了,張不開嘴。”夏渝義痛苦地抿著嘴唇。

干裂的嘴唇上滲出讓朱祁鎮內疚的血液。

“這么說,倒是朕為難你了。”

“不...”夏渝義無力地搖晃頭顱。

“朕是為難你了,”朱祁鎮說著探頭向高墻下望去,“朕害的你們回不了家——”

在土木堡的高墻下,駐扎了數以萬計的瓦剌軍隊。他們牢牢地將土木堡攥在手中,也將大明皇帝朱祁鎮攥在手中。

也先已將土木堡圍了數日,并斷掉了明軍的水源。朱祁鎮眼睜睜看著僅剩的官員和士兵一點一點虛弱下去。

他仍然什么都做不了。

朱祁鎮急需將心中的郁悶和怨氣找一個發泄的口子釋放,他又想到了王振。

從宣府鎮逃出后,朱祁鎮一行人率殘兵敗將倉皇向居庸關撤退。本想咬一咬牙等越過長城后就能脫險,可沒想到也先部隊很快便趕了上來。他們窮追不舍的勁頭將朱祁鎮一眾人嚇得魂飛魄散。

無奈之下,朱祁鎮只能暫做打算,先入駐土木堡躲避瓦剌大軍的鋒芒。

土木堡地勢高拔,利于防守,用來暫駐不失為一個好的選擇。可是士兵們一見著休息的地方,便丟盔卸甲,再不愿動彈。不顧渾身遍布泥漿與土木堡的灰塵,就地呼呼大睡,其辛苦凄慘不忍卒視。

也先是狠決的棋手。在明軍因勞累而耽擱時,他仍然毫不松懈地步步緊逼,很快就率領大軍來到了土木堡城下,將城圍了的同時不忘將可供飲用的河水也一并斷掉。

不過朱祁鎮并非沒有機會逃過危機,在也先大軍壓境前,他完全可以率軍逃走。

可王振據理力爭,向朱祁鎮闡明了留守土木堡的好處:穩固。相比于鄺埜等人堅持行軍直到進入居庸關的方案,王振的說法更得朱祁鎮心意。他再一次選擇相信王振,留在土木堡堅守不出——

以至于落到如今和一位瘦骨嶙峋的侍衛一塊在城墻上發呆的地步。

朱祁鎮突然握起拳頭朝地上狠命砸去,夏渝義雖然無力地躺在旁邊。可看見天子如此,還是凄涼地嗚咽一聲,伸手去接。

朱祁鎮的拳頭砸在夏渝義的骨頭上,兩個人都疼得要命。

“陛下保重龍體。”

“我真該殺了——”朱祁鎮的嗓子啞沒聲兒了。

見夏渝義只是默默退到一旁,朱祁鎮豎起眉頭批評他:“你是不是覺得朕誰都殺不了?嗯?你一個侍衛都能為了兩個尚書跑來跟朕求情,朕讓你說點什么你卻不吱聲?是,朕知道你不曉得元白唱和!李白!李白你總認得了吧!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你還覺得朕誰都殺不了?”

朱祁鎮啞著嗓子嘶吼一通。

他曉得夏渝義聽不清楚,又苦笑著閉上嘴巴。

朱祁鎮有些不正常,他本不該不正常的。

自古只有大賢大惡與凡俗異曲,而他既當不了千古賢君,也成不了混世魔王。他的帝王之路終究會埋在土中,與太皇太后的遺體和青玉古折一同接受后人踐踏。

那他又有什么資格不正常呢?

“陛下,保重龍體。”夏渝義只是重復地提醒,仿佛一具守護帝王的空殼。

“你下去吧,下去好好休息。”說出這句話,連朱祁鎮都覺得好笑。像夏渝義這樣的侍衛,哪有休息可言,只不過是換一個地方受苦罷了。他目送夏渝義走下高墻。

卻又目睹夏渝義回身向自己跑來。

他的身后,跟著讓朱祁鎮怒火中燒的王振。

“陛下!陛下!”王振揚起手招呼朱祁鎮,卻挨了朱祁鎮一巴掌。

“見了朕不跪下,成何體統!”

王振毫不在意,立馬跪在堅硬的土墻之上,聲音里帶著激動說:“陛下!有救了!可以出城了!”

朱祁鎮又給了王振一巴掌:“你再胡說!”

王振的嘴角本就干裂,被朱祁鎮狠狠兩巴掌扇下來出了血。但他恍若沒有挨這兩巴掌一樣咧嘴笑得開心:“陛下,您看身后!”

朱祁鎮皺眉回身,眼前頓起城墻般的揚塵。

“也先退兵了?”朱祁鎮喃喃地說。

“是,也先派人來講和了!”王振笑得像佛像一般親切。

朱祁鎮感覺從宣府到雙寨的大雨、徹夜的漏壺、大同城墻上的風聲幾乎在頃刻之間響徹身旁,他急忙向城墻下方走去,又停腳,轉了回來。

他最后再給了王振一巴掌。

夏渝義在旁邊目睹了這一切。

他看見王振的跪姿與宣府大雨中鄺埜和王佐的跪姿并沒有什么不同。便放心地舒了口氣。

夏渝義似乎感受到自己的心變得堅硬了。他不再多想,跟隨朱祁鎮一塊匆匆離去。只留下一個太監跪倒在土木堡的高墻之上。

朱祁鎮整裝待發,調整了一下馬鞍。今天他要騎馬出土木堡,再不坐車。

他不想再看那一方車窗的風景了。

曹鼐、王佐、鄺埜等一班臣子縱馬跟隨朱祁鎮,只有負責指揮軍隊的王振步行走在士兵中間。這對他來說是一種懲罰,也是一種警告。

但王振卻保持著佛像的笑容直到現在,似乎很享受朱祁鎮的懲罰和警告。

朱祁鎮縱馬來到城門口。他望見城門邊,夏渝義正與眾位士兵協力降下城門。

沉悶的木門落地聲過,四周逐漸安靜下來,軍仗中誰也不想率先邁出這意義非凡的一步。

朱祁鎮自覺地搖動韁繩。

無力的坐騎向前挪了一步。

他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在宣府的庭下,在雙寨的房中,這種聲音都曾環繞在朱祁鎮的周圍。如今,這種聲音對于干渴數日的君臣士兵來說,是無比的誘惑。

土木堡城旁,曾被也先軍隊占據的河水靜靜流淌,發出水花回旋泡沫撞擊的輕微細小的聲音。

突然的騷動從軍仗的一角升起,很快蔓延至全軍。瘋狂的士兵涌向河水,匯成朱祁鎮從未見過的洪流。地澇與之相比,倒成了小巫。

朱祁鎮看見鄺埜和王佐正慌張地阻止決堤的士兵,中官王振被人流沖擊得幾近跌倒,不禁快活地笑出了聲。

遠處,夏渝義愣愣地手執長矛,不知所措。似乎被同僚們突然而來的活力驚到了。

士兵們向河流奔去。無數干裂的嘴巴不顧疼痛地大張,像久候奶水的嬰兒。

朱祁鎮左右環視,想與學士曹鼐分享此時的快樂。奈何士兵摩肩接踵,軍仗人聲鼎沸,根本看不見曹鼐。

朱祁鎮無奈地笑著小聲說道:

“安靜些,安靜些,曹鼐大人在哪?”

軍仗中剎那間安靜下來。

朱祁鎮不明白,怎么?自己小聲一句,大家都聽見了?

他突然看見曹鼐從近處閃出,越上馬背,與自己擁抱在一起。

軍仗之中重新熱烈起來,幾乎要將朱祁鎮的耳朵震聾。他帶著笑撫摸曹鼐的后背說:“這次朕就不治你冒犯的罪過——”

然而朱祁鎮摸到了一手熱乎的鮮血。

箭矢插在曹鼐背后,這位志遠高潔的大學士已經斷氣了。

朱祁鎮終于望見了去而復歸的也先,也終于聽清了軍仗中的呼號:

“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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