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二百零八章 朱松鄰(三)

段應玨第一次聽聞城外道館里的傻子時,他叫盧照鄰,因吞食了奇怪的東西倒在城外行車的道上發病,被好心人救了送進城來。

彼時段應玨和段琛去城南商鋪中買藥回來,見到傻子發青的臉色,問清情況后還順手抓了一把緩解嘔吐的藥草塞給送傻子的人。

等吵嚷的人群走遠,個頭還沒長開的段應玨仰頭問段琛:“大哥,那可憐的人是誰?”

“是城外道館里的傻子,聽說他無父無母,打小便在那廢棄道館中撿垃圾望日頭長大。問他名字也說不上來,每月胡亂套一個舊時名人的姓名在自己身上。”

“那他現在叫什么?”段應玨問。

“他說他叫盧照鄰。”段琛苦笑了一下。

完全不必向自家弟弟解釋,段應玨一定比自己了解得多。

可年幼的段應玨皺緊眉頭問:“那剛剛他是吃壞了肚子才被送走的嗎?”

“不,聽送他的人說,傻子不知從何處翻了些道士丹藥來吞了,才變成那樣。”

“傻子曉得這些嗎?”段應玨喃喃自語。

“什么?”

“沒,沒什么。”段應玨年幼時心氣比如今更高,城里花邊俗講一概不聽,更不愿多在一個傻子身上花費太多心思。

而今,高傲的少年與改名換姓的傻子陰差陽錯地同行了多日,一塊在瑤民的村落大道上過夜,共同仰望夜空。段應玨很想問一問朱松鄰,為什么要不停地用過去人的名字來稱呼自己,為什么對古事了如指掌,為什么愿意一直傻笑做個癡人。

要是將年幼的段應玨領到如今的段應玨面前,只怕他會對被傻子吸引的自己嗤之以鼻。

可是段應玨還沒有機會問出口,車底黃鸝鳥一般的清脆女聲就打斷了他:

“尋常時候,你們那的人都會當街更衣嗎?”

雖然話里四聲有誤,發音聽上去有些不倫不類,可并不妨礙聲音的美感。

朱松鄰低聲驚呼并笑開了花。仿佛孩童得到了心愛的玩具一般從車底把嬌小的瑤族少女抱出來。

段應玨瞥著月光映照下少女明媚的臉,下意識地向旁邊撤了一步,才嚴肅地說:“請問……”

“杜戶,在這村中長大的,赤身裸體在眾人面前換衣服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名為杜戶的少女毫不露怯地回答,似乎自己偷看男子的裸體并不是什么說不出口的事情。

聽聞是瑤民村落長大的孩子,段應玨更加謹慎。他鼓足勇氣掰開朱松鄰摟抱女孩的手,扶著她下地,不情愿的開口勸說:“小姑娘,這深更半夜的在大道上閑逛難道就不怕危險嗎?還跑到我們這來,回去吧。”

杜戶嘲弄地笑了:“你們說了自己不是官府的人,我為什么不能來?難道你們其實是官家派來的?喬裝打扮前來查視瑤民村落有沒有作亂?”

段應玨本就不擅長與人打交道,如今這樣一位說話如連珠炮響的小姑娘橫在面前,他登時手足無措起來。一旁的朱松鄰又只知道傻笑幫不上忙,段應玨只好鎮定下來牽強地勸道:“回去吧小姑娘,我們不是官府的人,但也不是瑤民的朋友,被其他長工師傅發現了你在這里探聽,會誤會的。”

“你們害怕什么,”杜戶不以為然地揚起腦袋,“我們闖了官……”

意識到自己多說了幾句,杜戶急忙住嘴,改換另一種驕傲的語氣對段應玨說:“小子,看模樣你應該年紀不大吧,總對著姐姐叫什么小姑娘呢!”

朱松鄰突然呵呵地笑了,他拉住段應玨的手將它放在杜戶的暗紅刺繡包頭帕上,段應玨自知失禮,急忙抽回了手。

杜戶也不羞怯,直直地盯住段應玨。

稍作思索后,段應玨明白了朱松鄰奇怪舉措的意義。驚訝之余,段應玨打量著杜戶玲瓏的身軀和少女般清媚的長相,小心地問:“您今年…”

“剛滿二十。”杜戶毫不客氣地推開段應玨,自己用手一撐,雙腳離地坐在運送竹器的馬車后邊。成捆的竹器被她晃的微微顫動。

果然,朱松鄰是有意引導段應玨注意杜戶頭上戴的是成人女子所服的包頭帕而非瑤民少女所戴的花帽。

得知對方的年紀比自己還大,段應玨更加局促不安。他想去找大哥談一談,便用眼神示意朱松鄰,也不管他看沒看懂,轉身就要跑。

可杜戶迅捷的身手還是讓想要臨陣脫逃的段應玨吃了苦頭,他被杜戶突然伸出來的腳別了一下,一跟頭眼看就要摔到地上。杜戶和朱松鄰同時出手,一個攬住他的脖子,一個扯住他的衣領。

段應玨被杜戶摟在懷中,聽著她帶笑的話,臉色通紅:

“小子,你上哪去?剛剛錯把我當成小姑娘時,還囑咐我說別被隊伍里其他人看見,怎么現在又要搬救兵了?”

朱松鄰扶起段應玨時還在笑,月光在他的牙齒上溜了一遍。段應玨嘆了口氣,問:

“既然姑娘你不是貪玩的孩童,那能否告訴在下,夜里來訪有何貴干呢?”

杜戶得意洋洋地咧嘴一笑:

“當然是來監視你們。”

段應玨皺起眉頭。

段琛苦惱地捧著臉坐在車旁。

他本來以為的與言雙之前所說的相同,讓朱松鄰跟隨隊伍走也不會有什么不便,就留下了這個傻子。可一路走到這里,包括以剛剛當眾換衣服的行為來看,朱松鄰帶來的不便可能比自己樂觀估計的還要大得多。不但讓言雙這個隊伍中唯一的女眷時常陷入窘境,而且還將自己那個性格孤僻的弟弟帶的愈發奇怪。段琛有些后悔,當初就應該遣人將他送回城去的。

反正他們的隊伍走了這么久,還從沒遇上過當初長工口中的“鬧事”之人。早知如此,那日冒一冒風險將傻子送回城,大不了隊伍露宿一晚,想必也與宿在瑤民村中沒什么兩樣。

言雙怕冷,段琛便將自己的被子也披在她身上,然后和衣坐在車旁出神。

“在想什么?”言雙裹著兩層被子,趴在段琛肩膀上問。

“我在想,當初把傻子送回去便好了。”段琛懊悔地答道。他的耳邊輕輕竄過一絲溫熱的呼吸,言雙咬著嘴唇笑了一聲。

段琛納悶地回頭,看著臉上掛滿開心的言雙。

與自己成親也有了小半年,言雙一直表露出不滿和煩悶的情緒。段琛起初以為言雙出身城中大戶,因而不喜歡自己。可后來相處多了段琛才發現,言雙是對身邊所有的事物都持一種提不起興趣的不滿態度,總是用懶散的眼神厭厭地打量四周。相對來說,她對自己還算是相當不錯了。

所以這次平樂府之行,段琛才大膽開口向父母求得了同意,帶著言雙一塊上路。他希望萌渚嶺附近的風景和雄偉的九嶷山脈能夠讓言雙的心情好轉一些。

可段琛又怎能想到,出城時還心不在蔫的妻子會為一個癡傻之人說情,又會被那人赤裸身體的不雅舉動逗笑呢。

“不早點休息嗎?明日還要快些趕路呢。”段琛扶著言雙躺回坐墊上。

“為什么這么提防瑤民?”

即將合眼時,言雙小聲詢問。

想起言雙長在閨閣之中,可能不大清楚瑤民的事,段琛就耐心地為她掖了掖被子,小聲講道:“去年你我成婚之時恰逢瑤民暴亂,潯梧二州治下數縣都被攻陷,州府的官員也被殺死。因為韶州離得相對遠些,所以咱們那邊太平,許多人也就不清楚。如今動亂稍稍平息,起頭的侯姓瑤民還沒被捕,所以官府對他們提防得很,連帶著對有瑤民居住的地方也一并盯防。咱們雖是普通老百姓,既不當官也不...”考慮到言雙的出身,段琛將富貴二字咽了回去,“總之不遭人恨,但也不能掉以輕心,說不定作亂的首領就藏身在哪個瑤民村落里呢。”

言雙早已閉著眼睛歪頭熟睡。段琛搖搖頭,撫摸她額前的碎發,兀自想著心事。

“姑娘此話怎講?”

段應玨被杜戶莫名其妙的一句監視給說懵了,皺緊眉頭問道。

“這是秘密,”杜戶眨眼,“小子,你見過哪個監視的人給你解釋監視的理由的?”

“那姑娘為何要將監視一事告知在下呢?”

“因為你總得知道是誰率先趕來監視你們,立下頭功的吧。”

杜戶說著一指。

段應玨還沒回頭,就聽見朱松鄰歡跳著鼓掌的聲音。他隱隱有不好的預感。

順著杜戶所指,段應玨看見身后高空中無數火把列成陣仗從天而降。

撙銜呼喝,馬蹄聲起,火把叢中影影幢幢。

大批人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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