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二百二十二章 挑珠牌(八)

“你怎么來了?大半夜的!”

宗淵將蒙在頭上的長袍改披在身上,躡手躡腳地走出家門,來到柳勞人面前。

腳下的泥土起伏,宗淵小心翼翼地走著,生怕摔倒了將衣服弄臟。

雖然宗淵家中富裕,可宗禮徽一直秉持行簡原則,不雇傭下人。偌大的家只有宗淵和宗禮徽兩人在住。若是宗禮徽第二天一早看見沾滿泥巴的衣服搭在晾桿上,大概又要對宗淵一頓責罵了。

柳勞人將臉埋得低低的,宗淵站在他旁邊吹了好一會兒風,也沒等到柳勞人開口。他試著拍了一下柳勞人的肩膀,柳勞人抬頭。

宗淵見過這張臉上的表情。

雇了一輛破敗的馬車準備離開順天府時,自己臉上的表情也是如此。

“出了什么事?”宗淵驚慌地問。

“宗淵,你當時為什么要離開順天府呢?”柳勞人沒有正面回答宗淵的問題。他扒開靠在宗淵房子邊的麥秸堆坐下,枕著并不好聞的麥秸桿反問。

宗淵明白柳勞人的意思。自己完全可以待在順天府,討一份不起眼的職務不起眼地過下去。等到時間抹平了于大人的事情以后,安分地在順天府一直到壽終正寢。

為什么不怕被責罵和鄙視,執意要回到這個并不繁華的村子里來呢?

宗淵也順著麥秸桿坐了下來,一邊回憶一邊說:“我也不清楚,為什么要回來呢?現在想想留下或許是好的,至少不用忍受父親的責罵——”

他沖柳勞人笑了一下。

“可能是因為那個壞心眼的茶倌敲人太痛了點,”宗淵后怕地捂住頭,“我才回來的。”

“僅此而已?”柳勞人覺得宗淵在逗自己開心。

今天下午從宗淵家中做客完畢,柳勞人頂著難得的太陽回到了家中。遠遠地他看見與屋檐平齊的一溜瓦頂缺了幾塊,年久失修無人管理。

柳勞人搖頭,怪不得雨季時門檻邊總是積水發黑。

柳勞人一腳邁入房間中,卻發現身著便服的伊時望已經坐在屋中等待,身邊跟著數名隨從。

其中一名隨從上前,將書信遞給柳勞人。

隊于伊時望隨意出入自己家中,柳勞人已經見怪不怪。當初要求自己參與破冰時他也是這樣,招呼都沒有一聲就來了。

柳勞人快速地瀏覽了一遍手中的書信,臉上現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他急忙又挑信中落筆深處反復閱讀,方才有些口吃地問伊時望:

“伊老爺和姐姐——”

伊時望點頭:“本來可以省掉這一步,因為落入戲樓去做妓子的年輕姑娘大都是家道中落,親人離散的孤女。可及衛還有你這個弟弟在,所以我于情于理都要來和你打聲招呼。”

柳勞人只能把這段帶著不友善的話當作禮數周全的交待,連連道謝。

因為信中明白地寫著,伊時望要做他的姐夫了。

按照常理,像柳及衛的出身,伊時望買回去做個妾氏就已經很了不起了。柳勞人咬著牙想,自己甚至要感謝伊時望沒有做那萍水過客,而是選擇將姐姐收入家中。

四周的隨從圍上來,例行公事一般恭賀柳勞人,他只覺得頭痛欲裂。

柳勞人沉默地送走伊時望,沉默地將田地中用粗麻線扎住的草包加固,沉默地將還漏著風的屋后大洞堵上,沉默地來到房子前注視屋頂的缺口。

他想不到用什么來填補屋頂的缺漏,冥思苦想許久。后來他想出了一套說辭來安慰自己:反正一個面目殘損的人獨自生活,房屋破爛一點也沒什么。

他回到屋中,一晚上睡不著覺。

他記起自己和宗淵聊天時他曾告訴自己,他也患上了難眠的癥狀,于是便想來宗淵家與他聊聊天。

柳勞人心急地穿過泥濘的田地,不知踩了誰家才布置好的棚架,發出清脆的咔擦一聲,他愈發心慌,總覺得他沒見過的夜晚的守衛跟在他的周圍。

他聽到了并非幻覺的腳步聲。

恐懼的柳勞人來到宗淵窗下,著急地敲著窗戶。他到達了目的地,仍然無法喘息休息。黑夜勒令他尋找同樣失意的伴侶,他作出了自己的選擇。

宗淵從家中趕出來后,柳勞人沒頭沒腦地發問,急切地想要從他口中聽到能夠引起自己共鳴的悲嘆。可宗淵的回答顯然讓柳勞人失望。

他頭枕麥秸,疲憊地歪著身子。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為什么過來呢,”宗淵對這位敏感的新朋友開玩笑地說,“我到現在還摸不清頭腦,大半夜的還以為是賊呢。”

“為了我姐姐的事,”柳勞人歪斜身體,僅剩的一只眼睛僅能看見手旁隆起的土地,“她要嫁入伊老爺家了。”

柳勞人的失落不難洞察,宗淵不敢輕易地送出祝福。他待在柳勞人身邊,半晌才說:“你見過姐姐了嗎?”

“沒有,伊老爺親自來送的信,似乎不打算讓我再見姐姐了。”柳勞人正過臉。晴朗的夜空泛白,看上去就像破曉時的所見到的天空一樣。

“那你就是一個人了?”

宗淵問。他想起在順天府發現伯伯連夜逃跑后坐在門檻邊過夜的自己。

“是。”柳勞人從不為自己的未來擔心,他只是心疼一直以來倔強地與生活搏斗的姐姐。

“那,咱們一塊走走?”宗淵檢查了屋門是否關好后,回來邀請柳勞人。

柳勞人卻為剛剛聽見的類似于腳步的聲音所畏懼,搖著頭不肯離宗淵的房屋太遠。

“有不小的聲音從村口傳來,還是別輕易走動。”柳勞人提醒宗淵。

“這樣一個不起眼的村子,沒什么可怕可疑的。”宗淵不相信柳勞人口中所說的什么類似腳步的聲音,村里連人都沒有幾個,又有誰會在深夜成群結隊地出沒呢?

不過宗淵的從容在他聽見了沉悶的響動后消失殆盡,他警惕地看著村口。

“什么聲音...”

宗淵踩著泥濘的土地向前走了兩步,借月光眺望。八盤的小屋孤零零地佇立在村口,并沒有任何異常。

柳勞人的獨眼望見遠處的地平線扭曲起來,他歪著腦袋,輕輕拉了一下宗淵的褲腳。

腳步聲越來越近,帶起鼓聲雷動,鼓聲持續一陣,終于現出山崩之音的原形。宗淵和柳勞人嚇得撞在一起。

宗淵頭暈目眩地發現,八盤的小屋已被夷平。

他想到八盤告訴他,等到何與堂回來時,桃花就開了,兩人可以像小時候那樣一塊賞花。

于是宗淵迎著一陣土腥味的涼風沖向村口。

柳勞人死命拖住他。

“你去干什么,快跑啊!”柳勞人不管不顧地抓著宗淵的手向村中腹地奔跑。

爛泥濺起,有的甚至蹦到了柳勞人的手上。

“等等,我父親!我父親!”

宗淵拼命掙脫柳勞人的手。他看見桃汛匍匐在地面,只露一個腦袋,路過房屋時才張開嘴巴將其吞沒,一個不剩。

兩人跑遠后,黃河的桃汛讓宗淵居住的那棟清高的房屋也吞掉了。

“我父親還有何伯!”宗淵還要再回頭,柳勞人直接伸腳將他絆倒在地,拎著他的衣領走了幾步,自己也體力枯竭摔倒在地。宗淵按住柳勞人的肩膀打了他一拳,又叫嚷著要去救父親。

“快走吧,桃汛沖塌了房子,宗老可能已經——”柳勞人腫著嘴角,翻身起來拖住宗淵。

“看著父親被桃汛沖走不去救,那我成什么了?”

宗淵根本不管自己踩著的是泥地還是柳勞人的手,執意回身。

“那你就是一個人了。”

柳勞人終于忍住疼痛站起來,摟住宗淵的脖子踉踉蹌蹌地逃避桃汛。

宗淵想去救父親,而他必須要救宗淵。

即便宗淵現在捂著臉痛哭,他也不能心軟。

河水來勢洶洶,八盤當初在河壩上的擔心成了真。下午的太陽和傍晚的溫暖讓上中游的河水完全化開,桃汛在深夜襲擊了村落。

宗淵和柳勞人由于逃亡時耽擱了太久,最終還是沒能跑過奔騰的河水。兩人被壓抑在冰層下的冷流追上,在水中兩具身體被狠狠地撞開。

柳勞人率先昏了過去。宗淵忍受了一會兒胳膊折斷的痛苦,忍不住吐了一口。他的眼睛被爛葉和泥沙遮住,耳朵灌滿了水。看不見泛白的夜空,也聽不見桃汛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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