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二百二十四章 挑珠牌(十)

柳及衛昏迷的同時發著熱,并不愜意地回憶了一遍自己與姐姐們的爭執,眼睛被打殘的過程以及大姐的自盡。

等到他終于從噩夢中驚醒,正為僥幸躲過了那之后的不愉快的記憶慶幸時,突然發現二姐柳及衛和伊時望就在他的面前。

柳及衛顧不得思念之情得到了滿足,不得不重新吞食二姐也要嫁與他人的傷心和無奈。

他掉著眼淚說出了那句宗淵曾經問過他的“那我就是一個人了”,心里與昨夜被桃汛沖昏了頭腦時一樣疼痛。

宗淵狠狠揍柳勞人的一拳似乎是他渾身上下最重的傷了。雖然渾身被銼斷了一般疼痛,可檢查過自己的胳膊腿腳后,柳勞人確認了四肢的安全,放心許多。一個獨眼的人若是再缺胳膊少腿,又要給他并不想扯上多少關系的姐夫添不少麻煩。

遠處的何伯似乎已經找到了宗淵。他還在昏迷,看他癱在何伯身上軟綿綿的,像淋了雨的棉絮。柳勞人感覺有人將身影籠罩在自己頭頂,抬眼望去時,二姐已經重新回到自己身邊。

只有在這個片刻之中,柳勞人才感到了一絲幸福。總是闖禍的他從未讓兩位姐姐主動回到過他的身邊。這樣想,桃汛不是件壞事。

柳及衛吩咐隨從們走開,自己接過柳勞人。她記得柳勞人降生時,是大姐承擔了這個工作。如今大姐已經故去,家人剩下了自己和臂彎中這個半殘的男孩。柳及衛嘆了口氣。

她從不覺得大姐選擇自盡是對的,雖然是一介女流,但柳及衛總愿意在看似絕境處找尋生路,寧可做妓子也要倔強地過下去。但她也沒有喜歡過柳勞人。最初父母過世后,這位不成氣候的弟弟整日閑居在家,捂得臉色發白了也不肯出門。面對屢教不改還理直氣壯的弟弟,她與姐姐才憤然離家。

后來柳勞人的改變柳及衛看在眼里,卻始終有什么梗塞住她與弟弟重歸于好的道路。如今一場桃汛將柳及衛前路沖得敞亮,她才能跪在泥中抱住弟弟的脖子與他淺談將來的打算:

“我與伊時望相識時間不短,他甘愿將我贖出戲樓,我與他成親,之后的事情你也好放心。”

柳及衛安慰他。她撥開柳勞人被干涸的泥巴糊住的頭發,看見他發白的發根。

柳勞人舒了口氣,心頭的疼痛緩解了很多。他誤會了伊時望和二姐,是他狹隘了。伊時望對自己總是那么刻薄,柳勞人不由自主地就將他往偏頗里想。常情。

但他仍然愁眉不展地望著柳及衛的下巴和碧藍的天。似乎有什么封住了柳勞人的嘴不讓他回應姐姐的安慰。或許等到桃汛留下的黃河水徹底滲進泥土后,柳勞人就能找到不能開口的緣由。

柳及衛回頭朝伊時望點頭,

伊時望命隨從幫著柳及衛架住柳勞人原地等候。轉身走到八盤的身邊。

“老伯,宗老的兒子已經找到,要我們再跑一趟嗎?”

八盤將下巴尖輕輕擱在宗淵的頭上,半晌才回答:“有勞。”

伊時望不理解八盤為何要這樣珍視一個別家的青年,估計他是與宗禮徽關系較好才會如此。他遣走隨從后,離開了這片憐惜的泥土,將跪倒在地的八盤和柳及衛扔在腦后,自己趕去河壩上查看桃汛之后黃河的水勢。

八盤注視伊時望走遠,拍了一下宗淵的臉。他仍然昏睡不醒。八盤深呼吸,沖宗淵輕輕說:

“小淵兒?”

宗淵不回應。

他在受傷后的夢里一刻不停地逃避順天府的襲擊。順天府的高樓上滿載經史書籍,卻能越過來勢洶洶的桃汛,先一步將宗淵踢翻在地。先生同學一句夸獎一句冷落,迫使宗淵不得不找了處臟亂的泥坑鉆進去。宗淵覺得現在的自己很像被飼養的豬牛面臨屠刀時的樣子。他渾身蓋滿落葉泥土,以為萬全,卻被不知從何處鉆出來的茶倌揪出來,照著腦袋來了一下。

宗淵頭痛欲裂,他的肩膀抵住另一副堅硬的肩膀。宗淵不用回頭也知道,這是那位于大人。

“他們殺了我,給我下了‘意欲’謀逆的罪名。”

于大人說。

“實際上是如何呢?”

宗淵對真相毫不關心。換作那個留在順天府的他還可能好奇一下,而現在的宗淵再不想將弄清作為自己的目的。但他看不清于大人的面容,只知道他的官帽歪帶,朝服破爛,是個比自己還要落魄的可憐人,便隨口一問。

“實際上啊,”于大人扶正官帽,脫下朝服,換了個不倫不類的穿著,“只為社稷著想,我不覺得自己有錯。如果不扶持新皇登基,大明危矣...”

又來了,宗淵知道自己沒有底氣,說不出這么完滿的理由。他一開始還可憐于大人,現在又羨慕起來了。

“你呢?為什么離開順天府?”

在夢里,高位上的于大人對宗淵的遭遇了如指掌。這讓宗淵很是溫暖。

“我想回家。”

“僅此而已?”

宗淵點頭。

八盤又拍了一下宗淵的臉,將他從昏迷中喚醒。指縫中塞滿木屑和泥巴的宗禮徽站在宗淵面前,不敢相信自己的兒子還活著。

隨從將宗禮徽帶到后,詢問過柳及衛老爺的去向,又不得不提著還算干凈的衣袖邊擦額頭邊向河壩趕去。一場桃汛累壞了他們。

宗淵感覺自己的胳膊像消失了一般輕盈,正想抬手,宗禮徽按住了他。

“胳膊折了都不知道嗎,”宗禮徽搖頭嘆道,“像你這副模樣,唉。”

宗淵努動嘴唇,話到嘴邊,卻被宗禮徽要來的一壺水灌了下去。他鼻腔酸疼,連聲咳嗽。耳邊又傳來柳勞人的咳嗽聲,宗淵“嗤”的一聲笑了。

宗禮徽擺出嚴肅的面孔,等著宗淵開口。哪知宗淵潤完嗓子后第一句話便是問八盤:

“何伯,挑珠牌打磨好了嗎?”

八盤小心地看了一眼宗禮徽,卻發現他拂袖微笑,便朝宗淵點頭:“已經打磨好了。”

“那與堂呢?”

“與堂在這呢。”

因為擔心父親安危而連夜趕來的何與堂身穿絨衫綢裙,站在八盤身后,朝并沒有注意自己的一行人打招呼。

八盤扔下宗淵,轉身輕聲訓斥何與堂:“怎么不等你母親,先跑回來了?”

“這不是擔心你老人家。”何與堂不以為然地撫摸垂在耳邊的頭發。見宗淵的脖子伸得直直的正望著自己,她蹲下問:“小淵兒,還好嗎?”

宗淵靦腆地笑了笑。

伊時望和柳及衛的親事趕在桃花盛開前辦完了。宗禮徽認為喜事時穿著應得體些,故婉拒了伊時望的邀請,改為與八盤一塊去黃河邊散步。

“下游的冰化得差不多了。”八盤遠望黃河。

“下次破冰還是我們來吧,”宗禮徽搖頭,“雖說年輕人有勁,可辦事總叫人不能放心。”

八盤不想提起宗禮徽與自己在年輕時搞砸了多少次破冰,只好顧左右而言他。兩人沿河岸走了很久,走到發現一處桃花含苞的地方住腳。八盤欣喜地說:“小淵兒惦記著和與堂一塊看桃花呢,可算開了。”

“哼,看著吧,那小子就算沒有桃花,也會纏著何姑娘不放的,到時候有你煩惱。”

宗禮徽不以為然地說。

這個猜測雖有批評宗淵的成分,但大體正確。

宗淵在晨風微寒時將何與堂約了出來,兩人一塊來到村南。這里的人早起的少,宗淵可以肆無忌憚地帶著何與堂大搖大擺地穿過村莊。何與堂似乎看出了他的用意,笑個不停地緊緊跟在宗淵身后。

宗淵因桃汛折斷的手臂用紗布吊在他的脖子上,走快了還會甩得疼。但宗淵仍然大步流星。

“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怕被柳勞人找到。”

“為什么?”何與堂好奇地問,她發現宗淵似乎有了除她以外別的密友。

“他去送親,回來時肯定醉醺醺的,被他找到就麻煩了。”

“說的也是。”何與堂嬉笑著跟上了。

“挑珠牌難做嗎?”

“不難做,除了珠子比較滑之外剩下的都好處理。”

“那你還耽擱那么久?”

“小淵兒你在怪我?”何與堂湊到宗淵身旁。

“沒有,”宗淵羞赧地轉身,“要說耽擱,我耽擱得更久...不說了,帶你去找桃花。”

何與堂笑了:“都沒開呢,上哪找去?”

“跟我走就行了。”

宗淵帶著何與堂向黃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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