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二百三十三章 箭笄(八)

秦邯庭靠在門的這頭,輕聲細語道:

“我有些悶,你去給我捉只蟲子來。”

門那頭安靜了一刻,響起哐當一聲輕微的晃動。秦邯庭不滿地拍了拍門問:

“你怎么又不聽我的話?”

“小姐你上次就是這么跟我說的,等我走了以后你就跑去折晚秋的花蒸香,不知怎么的還被方公子撞見了。”

秦邯庭不說話。

“再者這時節哪里有蟲子?都快入冬了。”

劉祁延還在說,頭頂倚靠的門板卻“啪”地被秦邯庭拍了一下。

兩個人各靠一頭沉默著。

劉祁延輕舒了一口氣,小聲道:“或許庾夷閣附近還有些小蟲,小姐不討厭的話我帶來給你——”

“入冬寒冷,你怕是不能這樣守在門外了吧?”

秦邯庭的聲音很小,劉祁延不得不屏息凝神才能聽得清。

“我穿厚些就是了...”

臨近中午庾夷閣人就變多了,下人們都要聚在一處吃飯。劉祁延覺得如果是捉蟲子的話,自己最好趕緊動身。他和秦邯庭低聲道別,起身要走。

“等等...”秦邯庭小聲的一句挽留被劉祁延轉頭的風聲蓋過。他走了兩步,突然聽見背后的門響了。劉祁延回頭——

縫隙中,秦邯庭白凈的額頭抵在門上,她用抬高了一些的嗓門責怪劉祁延:“不是說了等等嗎?”

劉祁延重新回到門旁坐下,看見秦邯庭的小拇指壓在門縫旁,便知道她又坐到了地上。

“小姐都知道入冬了,怎么還動輒往地上坐?”

“你不也坐在地上跟我講話嗎?”秦邯庭低聲回了一句。

“我是男子,又是習武之人。”

“我也是。”

你也是什么呀,劉祁延想要將門全部推開,手放在門上,又垂回身邊。

數日前秦還義的母親李夫人到達秦府,來了就一個勁兒的挑毛病,說秦府上下沒個正形,秦邯庭的穿著打扮不對勁,甚至還將陪在秦邯庭身邊的劉祁延一頓教訓,說他不懂禮法,僭越地與守孝的主子待在一起。在劉祁延的眼里,她仿佛不是來做客,倒像是來挑選兒媳婦一般。

對于李夫人的批評,劉祁延完全不放在心上。從秦邯庭領自己進府開始,劉祁延便決意為了她習武效勞,不再理會他人的眼光。一個和自己毫無關系的李夫人批評的那幾句,只不過是門外隨處可見的落葉,劉祁延愿意的話,不用掃把,單單用踢的都可以讓它匿跡。

但李夫人批評的話正是這府中大部分人深藏于心的話,一見了新鮮空氣就無限地脹大。

那段時間府中口耳相傳的除了李夫人的高傲跋扈外,更多的則是劉祁延與秦邯庭曖昧不清的關系:

“還在守孝,怎么能讓男子陪在她身邊呢?”

“那小子也太不知輕重了。”

“與武歡姑娘一樣,被小姐寵壞了吧。”

“若是他還存有旁的心思,豈不是...”

劉祁延在流言中行走,如若未聞。可靜坐不動的秦邯庭卻病了一場,看到劉祁延便別過頭去。

劉祁延明白又糊涂地爬上古柏,在高枝上待了一宿。天明時他在窗邊看著空無一人的正堂,安靜地坐到了門旁。

李夫人滿嘴抱怨地待了幾日后離開了。每日都被李夫人煩擾的秦邯庭終于松了口氣,劉祁延卻再不敢推門進去。兩人隔著一道門,一直到今日。

“別去捉什么蟲子了,”秦邯庭輕輕地將門合上,“蟲子雖可以陪伴著打發時間,可它不會說話。你在這還好一些。”

“在小姐看來,我是只會說話的蟲子?”劉祁延冷靜地侃道。

天真的變冷了,往常這個時候都該出些太陽,如今天卻是蒙了灰似的。

不出所料,門哐當一聲響。

“白養你了,”秦邯庭話里穿插由情緒激動而爆發出的換氣聲,“早知這樣,當初我便領一籠蟲子回來好了。”

“小姐別動氣,我說著玩的,”劉祁延讓步,“小姐真不想要蟲子了?”

“你就是大蟲子。”秦邯庭小聲唾罵。

劉祁延卻笑了。

要是小時候的自己聽到這句話,一定會蒙著頭從罵他蟲子的人身邊沒命地逃走。

劉祁延是城北大戶家生婢子的孩子。從學會走路開始,肩膀上就壓著小公子的水盆和書袋。

等到他六歲時,父母和老爺的妾室起了爭執,老爺一怒之下將劉祁延一家人趕了出去。不但分文未給,還將劉祁延的衣服扒得精光以示羞辱。

劉祁延身穿父親脫下來的肥大的長袍,跟隨父母討飯。在城北乞丐和無賴的械斗中,劉祁延的父母雙雙喪命。雖然情況與如今的秦邯庭相同,可當時的劉祁延既不用穿什么斬衰之服,也不用守孝。他只是躲避一擁而上的官兵,逃得遠遠的。

孤身生活的一年比與父母待在一塊的六年都要漫長,他被人指著鼻子罵過蟲豸,廢物,小賴子,要飯的,坐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度過比秦邯庭門前徹骨數倍的冬天。從未有人向他伸出過援手,即使是有城中的閑人想給自己討個樂子,都會不會挑選像他這樣骯臟的小孩作為對象。

在劉祁延流浪的生活里,只有一個人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用輕飄飄的聲音問:

“你沒事嗎?”

劉祁延記得自己聽到這句關切的話時,幾乎是餓虎撲食般地抱住發問的人,任憑她哭鬧尖叫都不撒手。這是他活了這么大遇到的唯一的指望。

但當他發現自己懷中摟抱的是位嬌滴滴的小姐時,一股名為失落的情緒涌上他的心頭。

這些衣著漂亮慈悲心腸的女孩兒,是不會真正為了一個痛苦的人而傷心哭泣的。她們只是害怕而已。劉祁延松開手,準備挨打。

憤怒吆喝著的隨從上前,劉祁延剛挨了一個耳光,便在嗡嗡的耳鳴聲中聽見那嬌滴滴的聲音抽噎著說:“不能將他再留在這里了,得把他帶走。”

雖然嚎哭讓她的嗓子啞了。可是劉祁延還是覺得自己走遍了那么多條街道,這是他聽過的最動聽的嗓音。

他跟隨這個抽泣不已的嬌小身影進了秦府,在眾人驚訝的呼喊聲中邁上秦府正堂的門,然后被攔在門外,他聽見那位嬌小姐扯著還未恢復的嗓音與秦府的老爺和夫人爭論,說著說著又哭了。

劉祁延跪在屋外,也有些想哭。他以為自己在垃圾中生活,在荒野外死去,一輩子都聞不到這樣的香氣。

他不知道那位嬌小姐是如何勸服高堂上的老爺夫人的,但他清楚地記得,她從正堂中跌跌撞撞地出來,躲著自己吩咐下人帶自己去梳洗時,無人上前。她憤怒地跺了跺腳,才有幾個侍者不情不愿地領著自己走向秦府內室。

甚至一連幾天,劉祁延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但他知道一點:他能不用**著躺在街上遭人唾罵,或是被人像野狗一般驅趕,又或是曝尸荒野,都要歸功于這位曾讓他感到失望的嬌小姐。

無關秦府中的老爺夫人下人等等,只是她和他之間的事。他必須竭盡自己所能去討好她,報答她,保護她。只有她在,他才在。

劉祁延抱著這種功利的想法拼命長高,徹夜習武,朝名為秦邯庭的小姐最親近的人的方向疾馳。

可一直長到十五歲,在小姐慌亂的哭鬧聲中,第一次被要求回避的劉祁延才明白,自己永遠當不了她最親近的人。

他無處可去,逛到府后的小池塘旁,看見自己人高馬大的倒影,惘然一笑。

劉祁延有了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法。它被深埋進千瘡百孔的心下的厚土,從沒有發芽的機會。

“大蟲子...”秦邯庭又小聲嘟囔了一句。

“大蟲子要走了。”劉祁延作勢起身,聽到門板咚咚直響后,才笑道:“我說著玩的。”

怎么可能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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