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二百三十七章 箭笄(十二)

秦邯庭已經幾日聽不見門前的動靜了。

自從她與陳維邕商議過了那件冒險的親事后,劉祁延便再也沒有來過門前,他總是坐在古柏枝頭,像晚秋御寒的鳥。

秦邯庭將木窗開了一條縫,好在蒸香的時候看一看那個遙遠的輪廓。她看不清楚劉祁延的表情,可她相信劉祁延能夠看清自己。于是每次抬頭,秦邯庭都盡量長久地注視古柏。

劉祁延確實能夠看清。秦邯庭每看一次,他的眼皮就跳一下。有他真想學那些暫棲枝頭的鳥雀,歇夠了腳就遠遠地飛走。

他從前來打掃庭院的仆役口中聽說了那個流言后,愈發地煩躁不安。他用腳底惡狠狠地踩去,將樹枝磨得“嗤嗤”直響。

昨晚在寒風中小憩,掃地的兩個少年人又說起這件事。劉祁延幾乎是一蹦下了樹,默不作聲地將兩人趕走。自己搶過掃把,掃得塵埃滿天后,他突然又想闖進秦邯庭的房間,將那個身穿孝服的小姐扛在肩上擄走,等秦府來贖人時好好賺足一大筆,從此遠離這個香氣四溢的府邸。

可秦邯庭又朝木窗看了一眼,正巧對上灰塵中劉祁延的一雙眼睛。他大步走到窗前,秦邯庭也小步跑過來,她身上是芙蓉和桂子的香氣,劉祁延猜她是將之前收留的落花一并取出來蒸了。

她對秦府認真的態度讓他煩躁到了極點。

“劉——”

不等秦邯庭喊出自己的名字,劉祁延就迅速地將木窗推上。

秦邯庭站在窗邊,輕輕敲了一下木窗,無人回應。她又試著推窗,卻發現推不動。

劉祁延用掃把柄抵住了窗戶,重新回到古柏上躺著。

從前流落街頭讓人避之不及的小乞丐順夜色上了樹,伏在劉祁延身邊。

他冷靜下來,不再想什么擄走秦邯庭的事。

他是絕不會傷害她的。

月亮一轉溫柔,變成兇狠刺眼的圓盤,天空猙獰可怖,星屑尖銳跋扈,劉祁延幼時目之所及盡是一片惡鬼的夜晚回到了他的眼睛里。

他瑟縮了一下,這才確認了自己是在害怕。

“怎么辦呢?”他自己發問。

古柏伸出的枝杪無憂無慮,正做好夢。

無人理會他。

劉祁延就這樣一夜一夜的熬,終于在白天時困倦不支,睡了過去。

即使如此,在陳維邕走近時,他還是反射性地睜開了眼睛。

“祁延。”陳維邕扯出一抹笑和他打著招呼。

劉祁延突然想到,如果在這里將陳維邕殺了,所謂的流言也就走到了盡頭。

他的眼皮跳得厲害。

他朝陳維邕點點頭。就像這些瘋狂的念頭從未出現過一樣。

劉祁延覺得自己一定是被晚秋驟降的氣溫凍得有些不對勁。但他同時也明白,自己將反常的原因推脫給了晚秋的氣溫,只因他心中有另一條不愿給旁人分享的秘密。

陳維邕將房門合上的一瞬,劉祁延也將眼睛閉上。眼皮的跳動讓眼睛也體驗了得到生命的感覺。劉祁延感覺煩悶正跟隨秋日的干燥一起散去。

陳維邕將房門合上的一瞬,他自己的心也咯噔上提。每次見到秦邯庭,他都有心驚肉跳的感覺。有時他覺得小姐還是小姐,與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姑娘沒什么不同,但更多的時候,小姐卻成了青瓷,成了大片的胡椒蘇木,甚至于美玉琉璃,在陳維邕的眼中危險地成長,驚人地奪目。

他低頭問好:“小姐。”

秦邯庭嘆了口氣。她今日沒有蒸香。

這聲嘆息讓陳維邕不忍再開口詢問她想好了沒有,該嫁給誰之類的問題。他只能注視秦邯庭,像注視在眾人心中不斷轉手的寶貝。

陳維邕突然注意到她的手上抓著那支箭笄。

小姐從李夫人上次到訪說了她的穿著后,就一直隨身攜帶這支箭笄,生怕再給別人抓到服飾上的把柄。只有面對親近的人時,小姐才不會慌張地佩戴它。陳維邕從最近開始才認真審視了“親近”二字,他認為之前是自己錯了。

“你剛剛去接李夫人了?”秦邯庭主動幫陳維邕拉開椅子,唬得陳維邕急忙伸手請她回去落座。

“是,李夫人一來又是老樣子,責問小姐為何不在,之后便去見秦公子了。”

“你怎么應對的呢?”秦邯庭托著下巴問。

“不是維邕,是林安楊招待的李夫人。”

“林安楊——”秦邯庭復述,她的眼睛瞇了起來,有心事。

陳維邕安靜地等待。

“維邕,我上回問你的事呢?”

沒想到等來了這句提問。

陳維邕有些慌亂。

“是,是,”他咳嗽,“小姐,蒙秦老爺抬舉做了管家,陳維邕已經感激不盡了,秦府是小姐的,陳維邕不敢妄談做主。”

秦邯庭認真地看著面前咳得臉紅的陳維邕。

“只有你和武歡會這樣想。”

“什么?”陳維邕嘶嘶地吸氣。

“秦府是小姐的。”秦邯庭起立,將箭笄留在桌子上,“人人都會這么說,但只有你和武歡會這樣想。”

秦邯庭繞著房間踱步,今日雖沒有蒸香,可花香已藏進了她的斬衰之服中。

秦邯庭感覺到許久沒有發作的傷口又開始疼痛,粗糙的生麻太難克服。

她決定傍晚喚武歡過來再上一次藥。

“也就是說,你不會與我成親?”秦邯庭問。

陳維邕咬著牙點頭。

“好。”

陳維邕聽出了話里的絕望,他知道自己將秦府和小姐送上了懸崖峭壁。

如果秦邯庭沒有將下面一句話說出來,陳維邕甚至要起身對秦邯庭說:“憑秦府的財力和聲望,重新找一個像羅老爺一樣能夠供給香料的伙伴應該不難,維邕愿傾力為之。”

可秦邯庭緊接著就說:

“月末我會宣布入贅秦府的人。維邕你安心操持府上事宜便好,順便準備一下,給羅老爺起草回信。”

陳維邕以為自己聽力出了問題:“小姐?你——”

他激動地起身來到秦邯庭跟前。兩人交換了眼神。陳維邕確認這是宣布而非權宜。

窗外的劉祁延屏息凝神。

他練了多年功夫,從沒想到自己的腿腳能走的這樣快。

“小姐,能告訴維邕是哪位公子嗎?”

秦邯庭不說話。

“小姐既然決心要這樣做,人選上一定不能馬虎。”陳維邕只差沒有搭上秦邯庭的肩膀奉勸她。

“你先去休息。”秦邯庭擺手。

“小姐!”

“先去休息。”

秦邯庭沒有棱角,像尊打磨好的石像。

陳維邕黯然地退了出來。

劉祁延站在門前等待他。

“祁延,那位李夫人又來了,你若不想見她,明日白天無需看守在小姐門前,便可以回避一下,去花圃處散散心。”

劉祁延只聽進了一耳朵的“無需”。

他差點抬手掐住陳維邕的脖子。

“無妨。”

劉祁延鎮定地回答。

他覺得自己再這樣反常下去,終有一日會犯下擄走小姐殺掉管家的罪孽。不如走了好,走回他的垃圾堆里去,一個人與惡鬼般的夜纏斗。

但他那樣全心全意地愛著秦邯庭。

到現在才終于直面心聲的劉祁延已經無法直面陳維邕。他重新回到古柏上。

身處高處,他能看見秦府仍舊是一片素白。

沒想到一府上下卻在熱烈地討論一場婚事。

劉祁延的發笑不合時宜。

陳維邕從沒有往劉祁延愛著秦邯庭的方向上去想。他有自己的路要走,必須注意腳下。

蒸香能緩燃眉之急,可直到月末前府里的財務該如何打理?萬一摸不透的羅老爺臨時變卦又該如何應對?一位公子將暫理秦府,另一位怎么辦?林安楊招待李夫人招待的怎么樣了……

一路的伙計仆役看見陳總管走過,恍若看見一位耄耋沉甸甸地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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