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二百四十五章 赤虎(四)

杭皇后在宮女的帶領下匆匆趕往太子朱見濟的住處。她不耐煩帶護甲,幾根保養得很好的手指攪在一塊,白玉段似的。

“怎么能病成這樣呢?”杭皇后焦急地念叨。

時逢明景泰四年,皇帝的獨子兼太子朱見濟重病在床。

一入了十一月,病魔便對這個年僅五歲的小孩發動攻勢。幾天不到,朱見濟就由原先生龍活虎的模樣變成如今躺在床上骨瘦如柴的干癟病容。

杭皇后快步走到床邊,心疼地牽起朱見濟的小手,將它包在掌心里。

“母后。”朱見濟小聲問好。

“看看能不能給他喂些水進去。”杭皇后招呼著身后的宮女。

“娘娘,太子喉嚨細,坐著躺著只要喂了水便全部咳出來。奴婢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一名宮女帶著哭腔說。

杭皇后捏緊朱見濟的手,感覺到它逐漸變得冰涼后急忙放到懷中捂著。

她別過頭抹掉眼淚,又問:“皇上還在忙嗎?”

“是呢,前邊問過幾次,都說走都走不開。”

又一名小宮女答到。

太醫抓藥去了,不然杭皇后還能問一問病情。雖然她不大懂病理,但聽著太醫說得出門道,她也心安一些。

杭皇后坐在床邊,只留下幾位照顧的宮女,屏退其余的人后,她湊到朱見濟面前,貼了一下他冰涼的小臉。

“母后,”朱見濟小聲說,“我難受。”

杭皇后急忙起身:“母后剛剛壓著你了嗎?”

“腦袋難受,手也疼,”朱見濟說著說著嘴一撇,“不想喝水,惡心。”

“好好,那便不喝,”杭皇后撫摸著朱見濟亂糟糟的頭發,安慰道,“你身體不舒服,就不要勉強自己,有什么不愿做的,就跟宮女們說明白,讓她們顧著你的身體。”

“我不想讓他們顧著我的身體。”朱見濟作出想要翻身的動作,杭皇后急忙遞手過去。朱見濟抓住了母后的手,委屈地將臉埋了進去。

母后在當皇后之前身上從沒有過這樣多的綴飾,掛滿了金翠珠寶的母親乍一看有些陌生。朱見濟將臉放在母親的手上時,明顯感到母親的胳膊猛得下垂,似乎不堪重負地輕輕顫抖起來。

“母后,我是太子——”朱見濟的話說到這里就停住了,杭皇后急忙點著頭說:“是,你是太子,然后呢?”她急切地看著兒子發白的臉蛋,安靜地等候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可朱見濟似乎不打算繼續說下去了,他輕聲哼哼著同一句話:“母后,我是太子,母后,我是太子……”

杭皇后幾乎要哭出來,這哪像一個五歲的孩子,倒像個年邁病重的老人。她松開另一只手上的帕子,用手背輕輕撫摸著朱見濟冰涼的小臉。

“娘娘,敬旻來了。”

一個小宮女跑到杭皇后耳旁輕聲稟告。

“讓他過來,你們先照顧太子。”杭皇后說著起身,兩名宮女在身后跟隨,一同來到正殿。

敬旻跪在地上,內臣的頭面卸得干干凈凈。杭皇后看了他一會兒,才坐到上首的椅子上。

“先起來說話吧,”杭皇后不打算責怪他,她知道敬旻是汪娘娘的人,但并不懷疑他對小太子的用心,“什么都沒說呢,你跪著做什么?叫別人看了還以為我當著生病太子的面懲罰下人。”

“奴婢該罰。”敬旻恨不得抽自己兩巴掌。

朱見濟剛剛顯現出病狀時,包括他在內的所有太子寢宮服侍的內臣宮女都以為是季節交替受了涼的一次發熱,便叫了太醫抓了藥便罷了,沒有深究。但朱見濟以驚人的速度在幾天之內衰弱下去,著實把所有人嚇了一跳。

敬旻沒有臉面再在朱見濟身旁看護。而是一個人在大殿上各處溜達反省。他害怕自己因為廢立太子一事而對一個五歲的孩童心存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芥蒂。對朱見濟的漠不關心似乎可以印證敬旻所猜測的這一點。

如果真是這樣,那自己也太不是個東西了。

敬旻跪在地上咬著牙。

更讓他不舒服的是,他知道杭皇后不會責罰自己。她如今雖貴為皇后,卻通情達理,知道體諒下人。他愈發地愧疚,杭皇后的寬容讓他有了罪加一等的感覺。

“起來吧,”直到杭皇后拿半命令的語氣對敬旻說完后,敬旻才從地上爬起來,撲了一下身上的灰塵,仍舊低垂著頭。

“我找你來,不是興師問罪的,而是想問問你,有沒有什么面生的人曾經在太子發病前靠近過他?”

聽到這番話,敬旻又跪回地上。

他知道杭皇后不輕易懷疑身邊人,如今能說出這番話,必是事態已發展得十分緊急。

“娘娘安心,有奴婢等在旁邊看著,并無身負嫌疑的人接近太子。”敬旻低聲說。

杭皇后點了點頭:“不是本宮不信任你們這一幫人,只是太子這病來的實在蹊蹺,就是前朝都有臣子和皇帝說,應該查一查太子身邊的人——”

杭皇后頓了一下。

她知道敬旻容易將自己話誤會到別處去。便又添了一句:“本宮是相信你們的,只是前朝近日里有了些不安分的因素在,不得不謹慎。”

杭皇后雖不明說,敬旻已經知曉。

不知是不是近了年末的緣故,朝堂上沉寂了大半年的復位派又活躍起來。皇帝近日忙得焦頭爛額也是因為如此。面對明里暗里叫囂著要讓南宮的太上皇重回皇座的聲音不絕于耳,煩擾著本就對皇位一事十分敏感的皇帝。

朱見濟病了這么多天,皇帝僅僅來探望過一次,待了片刻就匆匆離去了。杭皇后不敢挽留,兩邊都是她重要的人,這樣的艱難處境對她無疑是一種折磨。

在心力交瘁的同時,杭皇后卻突然想通了一件事,若是煩擾皇帝的復位派報復性施壓,將矛頭對準了她最寶貝的兒子,才導致這場突如其來的疾病,那該如何查起,又該如何是好呢?

杭皇后不敢輕易將這個想法分享給正在氣頭上皇帝,只能暗暗地埋在心里。親自到朱見濟的寢殿里來查。可眼前的教引太監敬旻顯然不會說謊騙人,杭皇后犯起了愁。

也許是她多心了,也許朱見濟命該如此。

屋里的宮女慌慌張張地沖了出來,連聲大叫:“娘娘!娘娘快來啊!”

杭皇后正沉思著,猛一下被打斷,嚇得一驚。

她急忙提了裙擺,輕輕推開身旁要來扶自己的宮女,快步回到寢殿之中。敬旻仍舊跪在地上,不知所措地看著杭皇后遠去。

“母后,母后。”朱見濟呻吟著。

杭皇后趕到床邊,急忙握住了他伸出來的手,輕聲哄著:“沒事,母后在這。”

此時的朱見濟不像五歲的孩童,而是真的像個小老頭一般臥倒在床,皺巴巴的,聲音也發不出來,脫相的臉頰深陷,目光已經散了。

遷瑕帶著重慶公主和朱見濬一塊回宮。十一月的天黑得早,也冷得快。

路上重慶公主一直揪著遷瑕在問:

“母親今日去了哪里?為何在宮中見不到她?”

重慶公主今年已經七歲了,適應了宮中相對清冷的生活以后,她活潑的個性逐漸顯露出來。

遷瑕不好說周娘娘是去見太上皇,省得兩個孩子又吵著要父皇,被別人聽去就不好了。

她只能安慰道:“娘娘每隔幾天都要去一趟別宮與其他娘娘會面聊天,公主不用太過掛心。”

朱見濬抬起頭,看見迎面飛奔而來的內臣后急忙躲進了遷瑕的懷中。

遷瑕一手摟著朱見濬,一手推著重慶公主叫她側身讓路。看著內臣們遠去后才嘆了口氣。好歹是沂王和公主,這群人竟連聲好也不問。

又是一隊宮女跑過,各個花容失色,看樣子是內宮出了什么糟糕事。

遷瑕實在忍不住了,抓住一個差點跌倒的宮女問:“怎么,出什么事了?”

“姐姐快小聲些,”那宮女忙噓,“悄悄與姐姐說,太子不好了,各宮的人手能幫得上忙的都在往那邊趕呢。”

雖然聲音小,可被遷瑕摟在懷里的朱見濬還是聽清了。

太子不好了,他下意識地手腳發冷。意識到自己不是太子后,他才放松下來。

“嗬呀!沂王殿下!”小宮女一驚一乍的嗓門把朱見濬嚇了一跳。他退后一步,看著小宮女和遷瑕擠眉弄眼一陣,隨即提上裙子跑開了。

遷瑕轉過頭,用復雜的眼神凝視朱見濬。

“太子,太子不好、好了,和、和我有什、么關系嗎?”朱見濬牙齒發抖,話也說不清楚。重慶公主抓緊了弟弟的手。

“沒關系,沒關系。”遷瑕輕聲哄著姐弟兩人,帶他們繼續踏上回宮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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