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二百五十四章 金花釵(五)

阿衡帶著易徵平來到織房,卻發現提花師傅們已經不知去向。

“怪事,照往常來說,這時候都是師傅們工作時間。”阿衡環顧四周,回頭對易徵平抱歉地說:“本想帶你看看師傅們紡織,看來還是下次再說——你怎么了?”

阿衡看著易徵平抬頭張嘴驚異的樣子,不解地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織房中只停有一架巨大的花機,除此之外什么奇怪之物都沒有。

“這是花機?”

“是啊,”阿衡被易徵平認真鉆研的模樣逗笑了,“你從沒見過花機嗎?”

“嗯,第一次見。”

易徵平走到花機下方,屈身伸手,扶住了撐在底部的眠牛木,再抬頭時,花樓正好立在他的頭頂。

“這便是蓮子摔下來時身處的花樓。”

阿衡走到易徵平身邊,與他一同注視高高在上的花樓。

“好危險,蓮子姑娘只跌斷了腳,已是萬幸了。”易徵平起身。

做了一半的絲線從花樓上垂下,過衢監落到花機上延展開來。易徵平在阿衡的帶領下走到掌機的位置。在一排梭子和素色的緯紗下,兩人看見已經擱置了半團被換下來的棉線。

“想不明白。”阿衡搖頭。

她心中思索著,剛剛在路上也沒有碰見人,這天氣又不好,不會是師傅們嫌天氣潮濕,撂下機子去偷懶了吧。

易徵平仍然認真地打量著花機。

他站在掌機的樓門處,看見與花樓齊平的一排老鴉翅和桑上銜著靜止不動的絲線,不禁想象了一下工作時一人掌機一人提花,花機中上下協同、絲線交錯的熱鬧場景。

“罷了罷了,”阿衡揮手,“今天也不知是怎么的,人都不見了。本想讓你看看織機如何運作,現在也只能帶你去看看成品。”

“阿衡小姐,我能到花樓上去試試嗎?”

易徵平將這個請求脫口而出時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意料之中的,阿衡搖了搖頭。

“先不說你會不會這挑花結本,花樓這么高,你又是個男子,身體比蓮子重很多,上去了更容易摔下來,”她說完,友善地笑了笑,“與其做這些危險的事,不若跟我一塊去庫房看看織物如何?徐莊的織品可不是外人輕易就能看到的。”

易徵平戀戀不舍地瞥了一眼花機,這才問:“既然如此,阿衡姑娘...小姐為何帶要在下去——”

“我父親喜歡你,覺得你有意思,剛剛不是看著你直笑嗎?如果是你去看徐莊的成品,他不會說什么的。”阿衡捂住嘴。

易徵平不好意思地點頭。被人當成賴子和乞丐許久,他自認為臉皮已經養得夠厚了。可阿衡的一句調侃,就輕易破除了他出于磨難的防衛。

易徵平突然想起了說話難聽卻友好善良的杜琮,想起他和阿衡手上同樣的傷痕。他悸動初始的心停了下來。

“若是阿衡小姐說能行的話,那在下便恭敬不如從命。”

“你怎么突然對我這么生分了,還有呀,”阿衡背著手,像在訓話一般告訴易徵平,“阿衡小姐是什么不三不四的稱呼?你既然叫我阿衡,便不用再加那句小姐了。”

易徵平記起這莊子里從老到小無一不稱呼面前的姑娘為阿衡,便欽佩地看了阿衡一眼。能夠做到讓無論貴賤的人都喜愛并愿意親近她,想必阿衡還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魅力吧。

但阿衡又在考慮另外的事情,既然這可憐的人兒得到了父親的認可,又生著病與朋友失散,不若就留他在莊子里,也不失為一件好事。阿衡將自己的一些旁的心思藏起來,又回頭看了一眼易徵平。

他將臉和脖頸都清洗干凈,露出被泥濘疲乏掩蓋的俊逸面容。見到阿衡看自己,易徵平便朝她笑了笑。阿衡發現他有嘴邊有個小窩陷下去又圓回來,突然感到一陣害羞。

她不吭聲地轉頭,來到織房門前。

“哎?傘呢?”阿衡眼見著門外的雨越下越大,自己剛剛放在門前的兩把紙傘全都不知去向。遠處的棚子里一陣嬉鬧聲過,阿衡便猜到又是門前那一群小孩子開始搗亂了。

“怎么,傘被小孩偷跑了?”透過細密的雨點,易徵平遠眺到木棚中有玲瓏的身體一閃而過。他已經領教過徐莊小孩的厲害了。

“是,你是入莊的新人,可讓他們了不得地亢奮了一回。”

易徵平姑且將這話也當作夸自己的,又問:“恕在下斗膽問幾句,徐莊的小孩似乎比別的人家多,徐老爺是將家中伙計的孩子也接入莊子里一同撫養了嗎?”

“有的是家生的小童,還有些是棄嬰。”

“棄嬰?”

“是,”阿衡點頭,稍有些低落地說,“原是你不知道,我們這里的人家有較貧苦的養不起孩子,便把他們丟棄在我家門口。因我莊子是遠近聞名的富人莊,所以人人都覺得丟個孩子還是養得起的。”

“怎么這樣?”

“他們聲稱家里已經生了財的,更不能丟了德行。可在我看來這簡直是胡鬧,只不過是他們自己對骨肉的不負責罷了。不過這種事情父親遇得多了,也不再向別人抱怨,而是將這當成了必做的善事。”

易徵平心中有些難過,他聽不得這種無奈妥協的語氣,便暗暗閉了一下眼睛。

“你剛換的衣服,不能再淋著雨給淋壞了,”阿衡回身扯出幾把椅子,“先在織房里等等。”

兩人坐下,面對著徐莊變暗的紅墻和積水的瓦楞,一時間竟不知道聊著什么才好。

易徵平自然是高興的。就算不說話有些尷尬,也比之前在路上流浪乞討所受的苦要好得多。身邊又坐著待他極好的阿衡,更讓易徵平覺得心情愉悅。他想著應該找些話說,便帶笑開口:“阿衡姑娘真高啊。”

“你笑話我!”

“沒、沒有!”被阿衡突如其來的一聲高喝嚇了一跳,易徵平連忙搖頭,“我如今有吃有住,全靠阿衡姑娘的一次善舉,我哪能嘲笑你呢?”

“這么說,”阿衡捧著臉,“若是我與你不曾相識,走在路上碰見了,你就有可能對我的身高有其他想法了?”

“不,”易徵平臉都有些紅,“怎么會呢,阿衡姑娘錯怪我了...對了,不知阿衡姑娘可曾見過靈山衛、威海衛一帶的人,那里的女子身材就如姑娘一般高挑,那也是好看的——”

易徵平的聲音漸漸沒了。

阿衡沒有生氣,她只是看易徵平時常癡癡傻傻,喜歡逗著他玩而已。見他認真地解釋半天,還給自己舉例子,阿衡便愈發地來了興致:“想不到你這樣年輕,各地的姑娘倒是見了不少。”

易徵平徹底呆住了,只能“不不”地小聲否認,阿衡終于笑出了聲:

“好了,不逗你了,我的個頭是隨了我的母親,外出也經常別人拿來當趣事談呢。”

“這有什么——”為表自己的心意,易徵平急忙向著阿衡說話。忿忿不平的樣子惹得阿衡捧腹。

“我不覺得有什么不好,這不,到了桑椹成熟的時候,我可以搶先嘗嘗呢。”阿衡將手高高地舉起來。易徵平看著她纖細的手,不經意間又一次看見了那道淺傷。

“阿衡姑娘,這傷——”

“哎?”門口突然一陣驚呼。

扛著煙紫紙傘的朱弭朝織房探頭說:

“怎么還有人在,是阿衡?”

“朱弭?”阿衡起身,同樣驚訝地問,“這個時間沒有你的活,下這么大雨,你要去哪?”

“阿衡你不知道嗎?”朱弭瞄到坐在一旁的易徵平,抿了抿嘴,“門邊筐里蓋著的桑葉不知道被誰掀掉了紗布打濕了,喂蠶的孩子們也沒注意,就將桑葉端進去了。而后師傅們準備挑絲時看見蠶房死了很多蠶,現在正討論著還沒出結果呢。”

“有這種事!”阿衡擔憂地咬著嘴唇。糟了,光顧著招待身旁這位,莊子里的蠶死了都不知道。她著急地起身想和朱弭同乘一把傘走,又回頭看了一眼易徵平。

“阿衡姑娘有事先忙去吧,”易徵平跟著起身,“承蒙徐老爺關照安排了住處,在下也得先去收拾收拾。”

“那你——”

阿衡話未說出,朱弭早就偷偷扯了一下她的袖口,阿衡只好點頭,和朱弭匆匆消失在雨中。

易徵平嘆了口氣,沒想到自己來的第一天就遇上莊里事故。他靜坐許久,回頭偷看了一眼花樓。

不行,還是很想上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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