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撥開擋在面前的一簇被汗浸濕的劉海。身旁的木梨樹正好做倚靠。她沒想到還沒過午,天氣就已經這樣炎熱了。花籃里的花也被曬得干巴巴的,散發出沾染了些太陽味道的花香。
她三歲起在這條巷子里賣花,今天已經是她賣花的第十年了。今日生辰,但祖母起了個大早出門了。沒有任何人為她做一頓慶祝生辰的飯食。
不過也是,家里窮。平常能有的吃就已經很不錯了。再要糾纏,祖母的責罵和笤帚可時刻待命呢。
但姑娘仍然執著地惦記那一頓也許要等很久的宴席。也許是受了昨天聽來的顧媽媽說的寧家小姐盛大的生日宴影響。
“海參鋪上肉汁,大碗盛裝的蠣黃羹,黃魚與青魚燉燒,加酒水淋制。”
姑娘還記得她聽聞宴會時吞咽口水的樣子,當然也忘不了烈日下由于干渴吞咽口水的樣子。兩種吞咽口水的原因讓她出汗出得更厲害了。
文昌江直通開進文昌內地的海水中。姑娘更年幼一些時,曾去了據說是入海口的地方用手接了一捧水喝。有點苦澀,但是還沒到不能入口的地步。
姑娘名為孫惠惠。除了文昌的這一條巷子和文昌江的入海口處以外,她再沒有去過瓊州府的任何一個地方。沒去過嗎?
祖母把她養到這么大,完全是看在她那個已故的父親的面子上。祖母其實一點也不喜歡她。這一點惠惠比誰都清楚。所以顧媽媽在給她講完寧家小姐的生辰宴,惠惠吞咽完口水以后,便請求好說話的顧媽媽帶她一塊去寧家幫忙做事。
哪怕以后碰到了旁人,我不會只叫喚一句“賣花呀”,而是也能說一說海參鋪上肉汁之類的話就好了。
雖然如此。孫惠惠還是得大喊一聲:
花是由當時好說話的顧媽媽給祖母介紹來的一位青年男子手中得到的。孫惠惠不明白他怎么能有那么多的花可供販賣,一直以來都想將這個問題探究明白。但自從顧媽媽翻了臉訓斥她以后,探究明白的機會也丟掉了。就跟昨天那青年賭氣似的將自己種的漂亮的緬梔子都丟掉了一般。
“不知天高地厚!寧家不收孤兒!只收有家有戶,父母健在的孩子。”
孫惠惠很想提醒顧媽媽,自己還有一位祖母。但看見顧媽媽乜斜得幾乎看不見的眼睛,孫惠惠還是閉嘴了。她常年與花相伴,這種丑陋的東西難得被她碰上。等到她從顧媽媽家溜出來以后,走到巷子盡頭,正好撞見那名青年在丟花。
緬梔子形似雞蛋,花瓣中間暈一圈明黃色,是孫惠惠比較喜歡的花。相比于它,手中挎著的素馨花就沒那么討孫惠惠的歡心。雖然素馨香氣撲鼻,可白白的花瓣太單調了,就和孫惠惠的家一樣單調。孫惠惠不大喜歡祖母,自然也不大喜歡那個家。所以看見青年正專注地丟花時,孫惠惠急忙上前制止:“這緬梔子這么好,丟了干什么?”
青年沒有理睬她。孫惠惠只記得那時候他醉心傾聽花盆破裂的清脆響聲,自己在一旁說的話沉重地降落,到達不了他的耳邊。
可是孫惠惠必須得提高嗓門叫賣。賣花的聲音不能沉重地降落,否則賣不出花回家又要挨罵了。
等那名青年丟完了花,堵死了路,孫惠惠才得到他的一些注意,因此收到了這一筐素馨。拿到時素馨還沾著水露,因此孫惠惠小心翼翼地折下頭巾蓋住花籃。她每次見到這名青年,都會被他修長的指頭和發青的指甲吸引。被吸引得太深,因此孫惠惠說不出感謝之語。
即使在這個青年無償送給她那么多次花以后,孫惠惠仍然說不出感謝之語。
身后的木梨已經開始發燙,孫惠惠不得已繼續她的叫賣之旅。太熱了,八月的瓊州府為什么這么熱?八月的文昌為什么沒有一絲涼風?
孫惠惠不知道聽誰說過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直到她遇到青年以前,都對這句話深信不疑。可今天她挎著的這一籃花,和今天之前她賣出去的每一筐花,都是沒有付出就得到的禮物。
如果忍受顧媽媽的嘮叨也算是付出,那么那句話還有些道理。聽心情好的祖母在晚餐時講起過,顧媽媽之所以介紹那名青年給孫惠惠一家,是因為那名青年是寧家最受歡迎的園藝師。
“所以有什么關系嗎?”
“炫耀!炫耀!她炫耀呢!”祖母不屑地說。
鄰里間挑明了炫耀是一件很糟糕的事。因為經常見面的緣故,之后每次見到顧媽媽,聽她講述寧家事跡時,孫惠惠都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念叨炫耀炫耀,就說昨天講起寧家小姐的生辰宴吧,誰能知道孫惠惠在吞咽口水的同時是否認為顧媽媽在炫耀呢?
青年名為安目一,緬梔子種了滿院。除了昨天在門口丟掉的那些之外,孫惠惠確信他的房間里還留了不少。他從沒有對孫惠惠吝嗇過,就連緬梔子也分給她。孫惠惠喜歡緬梔子,肯定也有安目一的緣故。
但為什么他不炫耀?孫惠惠拎著花籃,走在路上。他不跟自己多說話是一回事,他從不炫耀又是另一回事。他是巷子里每戶人家口中的鄰里,也是文昌最富有的家庭里最受器重的奴才,為什么他從不炫耀?
巷子到了頭,孫惠惠不安地改道去了主路。
她要去無論和自己還是和巷子都截然不同的另一個文昌。這是去入海口的必經之路,所以孫惠惠一直認為自己實際上去過瓊州府的三個地方。
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寧家的藏書樓。孫惠惠看見它時不得不驚嘆于它的高度。在窄巷中長大的孫惠惠只見過比自己頭高出幾截的低矮房屋。以前路過寧家時,她都是低著頭走的。
初次意識到祖母不喜歡自己,是在孫惠惠第一次跑到入海口去捧水喝回來。那個時候祖母看見她把唯一一件好衣服都穿褶皺了,就動手打了她。
但衣服的褶皺與孫惠惠去入海口并沒有直接的關系。因為孫惠惠路過寧家時伸長了脖子看到庭院中寧家的小少爺正在隨地小便,被傭人發現推搡了她幾下,這才弄皺了衣服。受了推搡挨了打,從此之后,孫惠惠路過寧家都低著頭。
但令孫惠惠不解的是,她從來沒有在寧家看見過安目一進出的身影。既然是最受寵愛的園藝師,為什么他從來不去寧家?
越接近正午,太陽就越大。孫惠惠感覺花籃里裝的不是素馨,而是沉重的鉛塊。她的胳膊都要勒斷了,呼吸也要勒沒了。但既然來到了這里,她就不能有任何的抱怨,即使汗流浹背,也要咬著牙繼續端莊得體地走。
畢竟這里是另一個文昌,連路旁的水渠都是干凈的。
孫惠惠聽到一聲慘叫的時候抬起了頭。意識到是寧家附近時已經來不及低頭了。嚎哭聲隨著推門而出的人們身后沖出來。孫惠惠惶恐地低頭后退。
“賣花呀。”
她輕輕地喊到。
推門而出的一共有三名傭人。兩女一男。手里都捧著白布。孫惠惠觸目驚心地看了一眼他們手上的家伙什,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腳。
嚎哭聲又來了,這回夾雜著“拿走”“不纏”等等字樣,讓孫惠惠下意識地縮緊了雙腳。
高個子的女傭人走到孫惠惠面前要了一把素馨花,說是要哄小姐開心用的。孫惠惠看見她把素馨花擱在白布上捧進屋去,渾身不自在起來。
她挎著花籃快步走過這一個文昌,想在正午前趕到入海口去。
于是她抱著別再碰見買主的心情小聲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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