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二百八十四章 素馨繞髻(四)

今天入海口的水比任何一天都要苦澀。孫惠惠放棄了逗留,選擇回到那條低矮的巷子里去。

她是想去看看安目一在干什么的,是在丟花,還是在哭泣,或者又在做些孫惠惠從來不曾知曉的事情。

可是她沒有那個機會了,因為走到半路,她發現那位買花的少女提著花籃正在等她。

用竹條編花籃是件不算容易也不算困難的活。不算困難是因為孫惠惠常用這雙小手編各種東西。不算容易則是因為要盡量輕手輕腳,保護祖母珍貴的睡眠。所以孫惠惠這只花籃做的十分粗糙,如果沒有白布遮蓋,就能看到花籃邊歪歪扭扭的彎折。而現在,孫惠惠就能看見她在拙劣的條件下造出的瑕疵。她停住腳步,并逐漸后退,和那位少女保持半條街的距離。

她好像在招手叫自己。不管了,孫惠惠只顧后退。她想進寧家的心越強烈,她距離寧家就越遠。

身子后面傳來的一陣劇痛讓孫惠惠猛然醒悟。她回頭望去,昨天在文昌江旁戲弄了她的小個子正不知所措地看著孫惠惠。他撞了她一下。

孫惠惠的第一反應不是去打他,而是回頭看那位挎籃子的少女。小個子是寧家人的想法才是戲弄她的主謀。

果然,那名少女皺起眉頭了。孫惠惠不安地等待著責罵或是威嚇,卻等到了一聲清脆的巴掌響。

“什么東西!毛毛躁躁的!”那少女訓著小個子,“還當什么少爺,怪不得爹爹不喜歡你!”

哎?孫惠惠捕捉到了少女話里再明顯不過的蹊蹺。這么說,少女就是寧家的小姐,而小個子就是少爺寧袁。

哎呀,孫惠惠想起自己在文昌江邊和小個子打鬧,四條黝黑的胳膊扭在一起。她哆嗦了不止一下。

孫惠惠像擱淺的魚一般茍延殘喘。少女發現了,連忙邁著還沒成形的小腳趕到她身邊問是不是弟弟撞疼了她。

小個子寧袁不好意思地背好手斜著眼睛看孫惠惠,似乎在為昨天在文昌江邊裝模作樣地杜撰身份感到抱歉。

寧袁怎么會有兩條和自己一樣黑的胳膊呢?孫惠惠思考。明明偶然撞見他在解手的那天,他還是位白凈的少爺。

“來,這是你的花籃,還有賣花的錢。”少女將花籃塞到孫惠惠懷里。孫惠惠看見她的眼中像活潑的白鷗一般發亮,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就被輕而易舉地拽入寧家的后門。

“不,不行,小姐...”孫惠惠開始顫抖。與剛從文昌江中脫險上岸的寧袁一模一樣。可憐的寧袁跟在姐姐和孫惠惠身后,不敢輕舉妄動。

“就說是我邀請你來的,”少女自顧自地到處亂走,“你再早來幾天就好了,早來幾天,我生日宴——”

孫惠惠以為她要給自己介紹海參黃魚和蠣黃羹,便做好了咽口水的準備,哪知她卻只說了一句:“我生日宴,就可以用你帶來的素馨花讓他們...算了...我自己就可以做個繞髻妝戴上了。”

孫惠惠意外地看著少女。

寧家原來還有這樣的人在。她不知是驚訝還是驚喜。桫欏樹就在孫惠惠的眼前,余光看不齊全。孫惠惠打算逃跑時再仔細地看一眼。

“你叫什么名字?”少女問。

“孫惠惠。”

“惠惠!”少女親熱地喊。

孫惠惠用余光沒有看到桫欏的樹冠里是什么樣子,卻看見了寧袁缺了一顆牙的嘴里是什么樣子。她的心情很低落。但真正的原因,想必還是那聲和安目一類似的親熱稱呼:“惠惠。”

孫惠惠只差沒有直接捧著少女的臉問她,那天在高高的藏書樓上與安目一交換燈火的人是不是她。

“我是寧家的小姐,唯一的一個,”少女一笑,眼睛后邊就拖出一條小尾巴,“我叫寧昉。”

孫惠惠沒辦法將她歡快的語句與祖母老成的“炫耀炫耀”聯系在一起。她點點頭,沖寧昉笑了一下。

“下個月寧家有一次夏天的聚會,你要來嗎?”

擱淺的魚的癥狀還沒有好轉。孫惠惠急忙搖頭。她想起自己一旦赴約,再回到巷子里時,眼睛就看不得那些矮小的丑陋的湊活的,只能看的見寧家高高的藏書樓頂了。于是她急忙拒絕。

雖然孫惠惠未免將自己想的太過高尚,可事實是參加寧家宴會的狂喜確實會讓這個小姑娘忘乎所以。孫惠惠腦袋里裝著一個明智的想法。

“姐姐,為什么要讓一個賣花的來參加我們家的宴席?”寧袁在后邊直言。他沒有什么需要顧著別人臉面的意識。

“上回我讓安目一與我一同去文昌江邊散步時,你也是這么說的,為什么要讓一個種花的和我同行!”寧昉教訓起弟弟來毫不留情。

孫惠惠站在旁邊。她被寧袁的話傷了自尊,很想告訴他自己只是幫安目一的忙才來寧家賣花,才不是什么“賣花的”。她氣得忘記了自己每天都吆喝的“賣花呀”,上前一步逼著寧袁和自己對視。

可當寧袁真正抬起頭時,孫惠惠又瑟縮地退后。寧家高大的藏書樓立在寧袁身后,森嚴可畏。孫惠惠還從來沒有去過一座藏書樓。

“你不要理睬他,就來!就來!就說是寧昉小姐邀請你的,”寧昉沖孫惠惠眨眼,“現在他們都得哄我開心呢,嗯?”

孫惠惠看見寧昉伸出小鞋亮給自己看,突然又難過地不知道說什么好。情緒波動的這么快,孫惠惠覺得別人會把她當成瘋子的。

“他們為什么都要哄小姐開心?”孫惠惠終于主動問出了第一個問題。惹得寧昉笑個不停。

“我是小姐,當然要哄我開心,瞧你說的,我是小姐。還有我剛裹了腳——”

三個人都不講話了。天逐漸放晴。新一輪的暴熱將要來臨。寧袁皺起眉頭,他的眉骨很平,眉毛很淺。這又讓孫惠惠十分不痛快。

她問寧昉:“裹腳疼嗎?”

“是有一點疼,不過,安目一說,”寧昉頓了一下,汗流浹背地歪在寧家小院的墻壁上。夏天雨過墻上會長苔,寧昉將它們全部蹭掉后就著烏黑的墻壁掉眼淚。

孫惠惠聽見她回答自己:“太疼了。”

她想到安目一昨天也在掉眼淚。不禁將這兩人放在一起做了個比較。安目一冷漠疏離,但是花養的美,人也善良。寧昉熱情親切,但是腳裹得小,且有個令人厭惡的弟弟。比較完畢后,孫惠惠告訴自己,他們兩人無法交換燈火。

但是,怎么?

拿到素馨花時寧昉含著眼淚歡悅,安目一拜托自己賣花的那一聲“惠惠”,都告訴孫惠惠,夜里如果有兩束燈火替人說話,那么一定是替他們兩位。

雖然今天入海口的水比任何一天都要苦澀,可是孫惠惠卻無比后悔。自己為什么不在那里多待一會?像往常一樣等到太陽出現西斜的傾向時再趕回去?

“本來就是,”寧袁還在跟姐姐嘴硬,“姐姐你只喜歡那些種花賣花的,連寧家給姐姐訂好的親事都不關心。”

寧昉干脆拉著孫惠惠的手小步跑起來。她跑得歪歪扭扭,一步踏得重了,肩膀就聳一下。看得孫惠惠在身后也陣陣的疼。

“你別過來你!”寧昉警告弟弟,“你不要去房間里經營你的戰爭嗎?快去!”寧袁飛奔著跑開了,孫惠惠驚訝地看著寧昉。

“那是他胡說八道出來的,他連馬都不會騎,屋里的是木匠師傅為他做的城池和木馬,他天天都要玩的。”寧昉解釋。

孫惠惠抬頭,現在她可以看清桫欏的樹冠內部了。

寧昉拉著她的手一直跑到桫欏下,孫惠惠因此心懷感恩。她沒有排斥與寧家人牽手這樣一個不敬的行為,而是保持這個姿勢和寧昉說了些桫欏樹蔭才知道的悄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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