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二百八十八章 素馨繞髻(八)

寧袁愛惜木馬和城墻,比愛惜自己的姐姐更甚。除了那天溜到文昌江邊和孫惠惠打鬧以外,他幾乎不離開這兩樣東西。

木匠師傅把仿制的木馬和城墻交給寧袁時,不巧瞥見他饑餓無比的眼睛,嚇得不輕。能在一個智力有缺陷的小孩子身上看見野獸的殘留特征并不是一件稀奇事,也不是一件壞事。但在木匠師傅看來,的確是恐怖得不得了。

寧袁沒有機會詢問是否可以帶著這兩件東西上戰場。他默認了。木匠師傅倉皇的背影逐漸被矮小的城墻蓋住,寧袁看見曲折的樹輪劃到天上去。他再揉揉眼睛,原來是姐姐。

寧昉那個時候沒有纏足,活蹦亂跳地逗弟弟玩。若是問起現在的寧袁懷不懷念那時的姐姐,他肯定會搖頭。一旦領會到了姐姐纏足后再也領會不到的自由自在,寧袁寧可姐姐早些纏足。他好早早地沖向文昌江。

這就是寧袁去文昌江的理由。

不過當時寧昉沒有纏足,在剛剛得到木馬和城墻的弟弟眼中就是文昌的粉蝶,翩翩飛舞。那時寧袁是不可能搖頭的。

到達文昌江邊,看見孫惠惠的花籃中鋪滿素馨花以后,寧袁對粉蝶的懷念也蘇醒了。正午的太陽還沒過去,他就想做真正的將領。燙腳的地面讓他腳步輕捷,掉進文昌江里的素馨花讓他驚嚇地如一條擱淺的魚。看到孫惠惠的黑胳膊,寧袁幾乎是在一瞬間反應過來——

為什么我也是黑胳膊?

這個問題糾纏了寧袁很久。他在思考的時候,木馬便會從手中脫落,連城墻也被坐在屁股底下。以至于孫惠惠在后門懇切地要求見寧昉時,他竟沒有反應過來。

等他反應過來,孫惠惠已從眼前的窗口“呼”地跑過去了,看起來身后似乎有誰在追她。可寧袁等待了很久,沒有任何人上前。失望促使他起身尋找自己認定的追趕者。出門正好撞見高個子女傭。

“少爺去哪呢?”

寧袁才不回答這樣的問題。他是屬于戰爭的,座下有木馬,手邊有城池。他只想追上那個和自己打架的丫頭問個清楚。她到底是什么來頭。為什么敢用黑胳膊跟自己打架?

他一路追過去,聽見桫欏被熱風吹得發出響聲。姐姐讓他離開后和那丫頭在樹底下說了什么?姐姐剛剛在大堂和未來姐夫說了什么?

寧袁偷聽到父母說他智力有問題的那天,氣得在房中開戰,木馬是敵人,城墻是守衛。他則是天空,盤踞在敵人和守衛的上方。后來他想解手,便毫不猶豫地掀開褲子就在桫欏樹旁解決。他恨得牙癢癢,智力有問題?擁有戰場的人智力怎么會有問題?

“呸!”路過桫欏樹,寧袁習慣性地向它呸一口。自己解手時的那片土地早就被風刮走了,而自己還在這里。等到說自己智力有問題的父母也被風刮走以后,自己仍然會在這里。

“你的親人呢?”

寧袁聽見寧昉的聲音,連忙剎住腳。姐姐在和賣花丫頭說重要的事,他上去了只會中斷對話。

“我的雙親已經去世了。”孫惠惠說。

聽聽,這里就有一個父母已經被風刮走的。寧袁堅定了自己會生存到最后一刻的決心。他繼續聽下去,卻聽到了不得的話:

“你的父母既然已經過世,不如你和我們一道走吧?”

寧昉的話讓寧袁驚呆的同時,也讓孫惠惠驚呆了。

“不,因為你們是——”

你們是為私情奔逃,帶上我算什么?孫惠惠想。

但她更驚訝的是,自己曾在路上糾結的“剩下自己怎么辦”的問題似乎變成了溫水里的蜂蜜,正在慢慢融化。這種念頭是絕對要不得的。孫惠惠搖頭。

“對,是我沒有想到,你還有祖母呢。”寧昉拍了一下手。

孫惠惠想起祖母的眼淚和白花花的紙錢。她已經很久沒有聽過哭喪的聲音了。因為無論是文昌的哪一個地方,人們似乎都能夠長命百歲,平安健康。

偏偏只有自己家,一死便死了一對夫妻。孫惠惠有與生俱來的不甘心。她那么想進寧家,又那么懼怕邁進寧家的大門,似乎都與這不甘心有關。不過現在正在討論逃跑計劃,先擱一擱。

“聽聞與小姐定親的人來了。”孫惠惠說。

“來了是來了,吃一頓飯之后就與我無關。”寧昉輕松地將臉邊的雜草踢歪。

“那么,今晚還怎么走?”

“就說我與你出去逛逛。”

“小姐!”孫惠惠打斷她,“這樣是不成的,不成不成。”

黃昏了。寧袁怕影子露出來,向后退了一點。瞧瞧,智力有問題的人懂得退這一步嗎?

“萬一他們讓小姐和定親的人待在一塊,那時又怎么辦呢?”

“裝作如廁,”孫惠惠笑了一下,“然后去很久,嚇死他們。或者哭鬧著不要纏足,我父母放不下那個面子,就不會讓我去陪了。”

事情到了寧昉這樣的人嘴里總是變得相當容易。不過孫惠惠可不會被蒙蔽。她搖頭:“小姐不能拿平日里的事衡量這次的情況,這可是婚姻大事。”

孫惠惠的要素影響了寧昉。她也板起臉。可很快又繃不住笑了。

“沒事沒事,”寧昉說,“能跑的。”

能跑的,寧袁喃喃自語。姐姐跑哪去?他開始尋找剛剛被自己忽視的高個子女傭,想要告訴她這件事情。轉念一想,還不如狠心告訴父母,讓他們把姐姐腳上的白布再纏緊些。

可寧袁還沒等跑上兩步,就被緊隨其后的寧昉發現了。她撲到寧袁身邊,將弟弟捕獲。

“怎么辦小姐?”孫惠惠緊張地問。寧昉徑直把寧袁鎖在房中。

“本來他就不愛出門,今天家里來客,更要將他鎖在門里不讓出去,這樣關一會兒也不要緊。”寧昉隨意地解釋。她喜歡這樣說話。

孫惠惠聽不慣,但不妨礙她偷偷地想,安目一可能早已習慣了。

“安目一,他在哪?”寧昉問。

“他中了暑氣,才歇過來,這會兒估計在家。”

“不容易啊。”

寧昉的感慨讓孫惠惠迷惑。她說的是剛剛歇過來的安目一,還是困在寧家的自己,又或是為身外的事情忙碌的自己?

“誰給他看的病?”

“我和顧媽媽。”

“顧媽媽?”寧昉思索,“我家的那個顧媽媽?”

“是。”

“哎呀,那我父母豈不是知道了我和安目一的事...你告訴她了?”

孫惠惠堅決地搖頭。

但顧媽媽確實通過不一般的機敏自己猜出來了。這是事實。

“那就好,”寧昉拉了一下掛在寧袁門上的鎖,“做個約定吧,那個高個子的女傭人你應該認得吧?她往外潑水時,勞你去叫安目一出門,我們在文昌江邊見面。”

兩個人說著話,不知不覺又回到桫欏樹下。這時樹蔭沒有什么用處,蚊蟲反而聚集成一堆伺機而動。寧昉和孫惠惠驚叫著跑出來,看見追著她們咬的小蟲重新抱團,變成桫欏樹蔭的一部分。

“對了,我家的藏書樓,你要去看嗎?”寧昉熱情地邀請她。

“不,我——”

似乎寧家的每一個人對孫惠惠發出邀請,她都是以這樣的話作為婉拒的開頭。寧昉不容她多說,直接扯著她向藏書樓走去。背后寧袁的房間門正哐哐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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