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目一和寧昉已經走遠了,孫惠惠坐在文昌江岸,不知所措。
他二人如此順利地就離開了文昌。這讓孫惠惠嫉妒不已。她獨自走了一段,挑了處最熟悉的地方坐下。白天賣花或是喝苦水時,她都在這里坐著。大概。
有時在夜里冥想多了,孫惠惠就難以入眠。祖母鼾聲大作,她只能堵著耳朵卷在草席里。
之所以在兩人之間加了一床草席,是祖母抱著紅布包哭泣時不喜歡讓別人看見,當然孫惠惠也是別人,所以自然要加一道遮擋。
孫惠惠在心里偷偷地認為祖母不應該一把年紀了還掉眼淚。但祖母真正把草席掛上的時候,她又一句旁的都不敢說。
于是她在祖母的鼾聲中冥想些安目一的緬梔子和入海口處漂浮的死魚。并猜測祖母在自己睡著的時候也在冥想。
孫惠惠猜的沒錯。平常祖母催促孫惠惠趕快去睡覺,而后自己在房間里獨處時,確實會想很多事情。不過比起年輕的孫惠惠,她想的更實在些,比如孫女出去賺來的錢該如何換成紙錢才更劃算,又或是如何才能跟顧媽媽一道去寧家走上兩趟。這些是她想的事里最慣常的,卻不是她想的事里最重要的。
祖母一想起自己早逝的兒子,就會變得魂不守舍。那時她才是真正的冥想,比孫惠惠還要天馬行空許多。她想兒子變成剛學會走路那么大,有時候突然拽她的手一下,有時候又憂傷的像個小老頭,一句“多謝”顛來倒去地說上一天,看見瘸腿狗時怪叫著鬧醒整個巷子的人。然后他在祖母的腦袋里迅速成長,脹破了那間破爛的小屋,讓月光傾瀉進來。祖母看見他跟十四年前一樣奔出去,卻和十四年前不同沒有回來。想到這里,鼾聲就響起來了,緊接著便是孫惠惠的時間。
但現在坐在江岸旁,沒有祖母的鼾聲,孫惠惠只能想些諸如晚上掉進文昌江里能不能生還的問題問題,再也沒有卷在家中的草席中想得絢爛。她不好意思地望著遠方的路,期待再次看見安目一和寧昉因為忘記帶什么重要的東西折返回來。比如說,素馨花呢?
安目一和寧昉在出發時對孫惠惠說了很多話,但孫惠惠分別只記住了兩句:
“照顧好院子里的花。”
“碰到寧袁小心些。”
緬梔子在安目一還留在這條巷子里時,是無窮無盡的,至少在孫惠惠看來如此。可安目一現在離開了,孫惠惠突然恐慌。院子里就那么幾株花了,花要敗光了。
寧袁還不足為懼,但寧袁會不斷長大。一個身體健壯而智力有問題的年輕男孩是危險的。孫惠惠謹記寧昉的囑咐。
可這些又有什么用。他們兩人從此天南海北地走。孫惠惠謹記一輩子,也難有機會和他們見面了。
夜里一點都不涼爽。孫惠惠感覺自己被騙了。直到現在,孫惠惠才開始回味在藏書樓上寧昉問她的問題:“你為什么要幫我?”
孫惠惠也不知道。前兩天還在“賣花呀”的生活已經與孫惠惠相距甚遠。她現在既是寧家要嚴查的對象,也是緬梔子的新主人,更是一個不孝女。
祖母的腳被瘸腿狗咬傷了一大塊。這是顧媽媽告訴孫惠惠的。孫惠惠趕到屋子里時,大夫已經把祖母的腳纏得嚴嚴實實。孫惠惠僅能看見一大片紗布。如果讓她看一眼傷口就好了,看一眼那片不忍卒視的咬傷,孫惠惠就不會執意跑出來幫什么安目一和寧昉逃跑了。
責任來到了大夫身上。
孫惠惠無奈地笑一笑。
文昌江邊樹木環繞的地方在孫惠惠背后不遠處。她捧著腳不愿意進去,是因為想到了寧家桫欏樹下厲害的蚊蟲。孫惠惠右胳膊下被蚊子叮出了三個小包,它們團團圍起來,形成一片鼓囊囊的皮肉,像遠游的人帶回來的一種叫做裕民通寶的錢幣。孫惠惠剛剛還沒有感覺,現在癢不得了,就拿手抓了幾下。通寶越來越大,幾乎變成了一錠銀子。搔癢是需要功夫的活,孫惠惠別著勁撓了一會,身上已經被汗濕透了。
天氣為什么到了晚上還這樣熱?孫惠惠氣惱。
剛剛見到安目一時,孫惠惠因為沒有燈火的緣故,看不太清他的臉。等浮云遮住的月光重新照在文昌江面時,孫惠惠看見安目一滿臉通紅,一點也沒有與心上人浪跡天涯的從容與自在。他滿身掛著殘花,一個勁兒的憋笑。
那種笑也是孫惠惠見不得的。她承認自己嫉妒安目一和寧昉能夠出逃,可還沒有到見什么不滿意什么的地步。所以這悶熱的天氣有問題,安目一自身也有問題。怨不得孫惠惠發自內心地為安目一的狼狽樣子感到羞愧。
地面又傳來查查的聲音,孫惠惠以為蛇來了。熱天文昌有蛇出沒是很正常的事情。孫惠惠警戒地站起來。祖母已經被瘸腿狗咬了,她不能再被其他動物襲擊。
查查聲消失了。孫惠惠自然而然地坐下。漆黑的夜不能使她恐懼。使她恐懼的只有面前這條溫順敦厚的文昌人賴以生存的大江。
到這個時候,孫惠惠都還沒有要回去的意思。祖母的傷對于其他的孫女來說是頭等大事,對于孫惠惠來說則不如文昌江讓她敬畏。她抱著腿坐,已經感到腳有些麻了。于是跺了一下腳。連著心口窩的難受勁讓她暫時無法動彈。
寧昉在藏書樓上查看她的腳時,孫惠惠是難為情的。她認為這一雙天足躲藏在裙擺后面是藏拙而非矜持。但寧昉似乎會錯了她的意。現在沒有解釋的機會了。
祖母沒有纏足,孫惠惠也就沒有纏足。為此這個小姑娘有過一段崇拜祖母的時間,但當她發現顧媽媽和祖母聊天時將小腳夸得比巷子還高,孫惠惠就不再繼續對祖母的崇拜,轉而沿著巷子里的水渠走到最深處,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那只瘸腿狗。
巷子深處原來有人家,只不過后來消失了。巷子里的人都認為瘸腿狗是那戶遷走的人家留下的唯一遺產,每個人都這么認為,只有孫惠惠一家不是。
祖母給孫惠惠講述自己那位苦命的兒子時,曾數次提到“月亮”、“晚上”等等字眼,孫惠惠沒有被一行白鷺似的語詞蒙蔽,敏銳地捕捉到了那個“她”。
祖母從來不肯跟孫惠惠明說“她”是誰,但孫惠惠明白那就是自己的母親。同樣的,孫惠惠從來不跟巷子里認為瘸腿狗是唯一遺產的人說唯一的遺產到底是誰,但她明白那就是自己的母親。
查查的聲音又一次傳來,這次孫惠惠沒有像上回那樣起身后馬上坐下——當然不是因為蛇的緣故,蛇也敬畏文昌江——她看見黑夜中走出一個寧袁。
起初孫惠惠以為自己睡著了,后來才發現是寧袁在打瞌睡。他的行走時有停頓,手臂被衣服包裹的好好的。
孫惠惠沒有時間去研究他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她遠離文昌江,靠近寧袁,然后跟他擦身而過。
寧袁的怪叫是從孫惠惠差不多要走上回去的路時開始的。孫惠惠完全可以不用管他,一走了事。但她終于折了回去。
安目一和寧昉沒折回來,但孫惠惠折了回去。仁至義盡。
孫惠惠看見寧袁站在文昌江邊怪叫,他漆黑的腳踝向下延伸,把江岸都染黑了。當然,那是影子。月亮為了他婉拒身邊的流云,孫惠惠得以看清自己面前的整條文昌江。寧袁堡壘似的矗立其中。
但他突然停止了怪叫,往江里一跳。
天才一秒記住本站地址:文學網手機版閱讀網址:.503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