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二百九十八章 紅絲毬(三)

郭葉離開了吳世璠立刻變得無所事事起來。她擺弄著頭頂的紅絲毬,連心事也懶得想。

十月還有許多像現在這樣的熱天。吳世璠選擇穿薄布衫是對的。可郭葉卻沒有這個選擇可做。她必須得按規矩來,將自己包得嚴嚴實實。

是故她雖是體弱的女子,可手心卻比吳世璠熱乎許多。

郭葉蠻橫起來誰都不讓,可一旦讓她一個人待在固定的某地,她便溫順地像只被馴養的小獸。獨自絞著手安靜地坐著。看樣子倒還有些委屈。

這就是卜峰從衛晟的別院回來后看見的情景。

卜峰的歸來一下子讓郭葉精神起來,她仿佛找到了安靜之中的依傍,幾乎是飛奔到卜峰身邊問:

“怎么樣!衛晟在干什么?”

看見卜峰警惕的眼神后,郭葉連忙驕傲地揚起頭說:“我就是問一句,又沒人要把她怎么樣,虧得你還從小跟我一起長大,竟向著她!”

卜峰不知該如何向這位即將要當娘娘的人解釋明白,一個長期居住在相當于冷宮里的獨身女子平日可沒什么的豐富多彩的生活。可郭葉的表情實在太過跋扈,看得卜峰愈發為衛晟鳴不平。

他編了個話說:“過得可不好了呢,沒人來看她不說,近幾日回衡州的消息攪得她心神不寧的,聽她的侍女說,人都瘦了一大圈——”

卜峰已經看見郭葉臉上得意的笑,便住了嘴。郭葉的心思很好猜,更何況他都跟隨她很多年了。

“行吧,叫她少操些心,反正回衡州也與她無關。她就安心地待在云南,免得受水土不服之苦吧。”

郭葉在明亮大廳中的得意和衛晟在幽靜別院里的微笑讓卜峰感慨不已。他雖然希望吳世璠能夠當上皇帝,可卻沒有那個膽量想象他成為皇帝之后的事。

人總希望稱心的事能夠無休無止地延續下去。比起發生不久就結束的輝煌的回憶,還是長久的順心如意更讓人有追求的欲望。像卜峰這樣的人自不必說,就連無數擁躉跟隨的皇太孫吳世璠也在暗暗地尋找著能讓自己有追求欲望的事情。

但坐在屋子里聽岳父和幾位重臣吵架并不是吳世璠所期冀的。他閉緊了嘴巴,耐心地等待自己說話的時機。

也許是自己坐在后邊給了些底氣的緣故,岳父郭壯圖說話都有了幾分皇親國戚的威嚴:“堅決要留!”

雖然吳世璠不太喜歡這個處處都要干預自己的岳父,可是對他提出的留在云南的決議,吳世璠還是滿意的。

從衡州來的胡國柱是吳世璠的姑父,與吳世璠的親戚關系也不簡單。按理來說他應該理直氣壯地回駁郭壯圖的話,可他只是焦慮地低聲說:“留不得留不得,先皇的事還需要先皇的血脈來處置,如今衡州那邊城門緊鎖,秘不發喪,為的便是穩定軍心,等待皇太孫繼位。情況緊急,而大人卻執意要留,不知是何道理?”

“說具體點。”坐在郭壯圖身旁的方光琛催促。

方光琛與吳世璠并沒有什么親緣關系,本家的情況又復雜。他是位明朝重臣的兒子,如今在云南做幕僚。只因他與吳世璠已故的爺爺曾結為忘形之交,所以不但吳世璠怕他,眾位謀臣將領也要敬他幾分。

胡國柱開始講述衡州的情況。

吳世璠數次從他的話里聽到了胡國柱之前提到的關閉城門秘不發喪的細節,在心里嘆了口氣想到,如果衡州真是這樣布置的,恐怕百姓早就猜到爺爺故去并把這個消息傳開了。

一旦想到了這些,胡國柱流著汗費勁講解的模樣就變得十分滑稽。

“若是皇太孫不去繼位,先皇駕崩的消息傳出去,衡州大亂,先皇的心血就要功虧一簣。”

胡國柱聲情并茂,越講情緒波動越大,到最后直接湊到吳世璠面前來,竟忘記了郭壯圖等人的存在。

吳世璠被迫環顧左右,盡量不去看這位狼狽的姑父。

“胡大人,胡大人且慢,”方光琛相比起郭壯圖來說沒有什么架子,此時便上來勸到,“您的意思我們大家都明白,先皇已逝,我等沐浴皇恩,并無可以親自報答先皇的機會,唯有照顧好皇太孫,才算不辜負先皇的恩情。可是正如大人所說,如今形勢緊張,送皇太孫去衡州的路上,稍有不慎就會釀成大禍——”

“這可是先皇嫡親孫子。”郭壯圖在一旁不以為然地插嘴。

方光琛等他說完牢騷一般的話語后才接著說下去:“雖然話難聽了一點,但是如今確實不比當初了,福建的那位兵敗以后,南方各地就不甚團結了,哎,也許還更早些...”

眾人默然。胡國柱看樣子還有一腔衷腸想要吐露,可是礙于氣氛,也不好開口。吳世璠擺了一副沉重的表情,眼睛既不看眾臣的臉,也不看自己的手,而是隨便找了個角落將目光塞了進去。

他憑借自己遙遠的記憶,想起紅絲毬里應該有個小小的鈴鐺才對。可是今天郭葉在自己身邊繞來繞去也沒有聽見鈴鐺聲,這是怎么一回事?

“我還是贊同郭大人的意見,皇太孫得留,不能走。”方光琛片刻后再次說到。胡國柱的眼睛因為連夜奔波而腫脹,他沒有辦法,又轉向了一直坐在旁邊不曾發話的衛樸。

他將希望寄托在這一位未來國丈身上。

衛樸安閑地喝著茶,看見胡國柱看自己,便回他一個帶有歉意的笑容。胡國柱急得咬住腮肉,重新祈求年輕的吳世璠下達命令。

可這個年輕人的目光正不知渙散到了哪里,胡國柱甚至都不能確定他費盡口舌說了那么多,這位皇太孫到底聽沒聽。

想起衡州眾將的托付,胡國柱的眼淚簌簌地掉下來了。方光琛好言好語地勸,吳世璠醒神以后意識到這是他說話的時機了,連忙開口:“姑父。”

一聲姑父將胡國柱的眼淚硬生生地喊了回去。他咽下委屈,高聲應答:“臣在呢。”

“姑父從衡州趕過來,太疲憊了。我讓人給姑父備好了下榻處,姑父先去休息吧。”

“但,去衡州的事...”胡國柱看見了一點希望,急忙追問。

“郭大人不是已經做出決定了嗎?”吳世璠直截了當地回答。

看到胡國柱面如死灰,眼淚看樣又要掉下來了,方光琛連忙圓場:“再議,再議吧!”

吳世璠由侍衛們簇擁著離開了。胡國柱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眼圈仍舊泛紅。方光琛等他發了一會呆后才說:“胡大人,不是下官說您,現在非常時期,一切以保住社稷為要,什么奔喪之類的縟節能省的就省了吧,依我看,讓皇太孫直接在云南繼位也可以。”

胡國柱有些恍惚地問:“那么衡州呢?”

郭壯圖路過胡國柱身邊,只說了一句:“湖南都可以放,一個衡州府算什么?”

胡國柱驚訝地看著郭壯圖緩緩走向衛樸,回頭問方光琛:“郭大人這話什么意思?先皇的遺體還在衡州,還有那么多先皇的心腹將領——”

突然的清醒砸在胡國柱的腦袋上。他憤怒地看了一眼方光琛,又死死盯住郭壯圖。

原來他想要的是這份功勞,這個身份。

胡國柱明白以后,捏緊拳頭就要離開。方光琛攔住了他。

“不管大人您怎么想下官,但下官和郭大人等駐守云南的官員是一心為了皇太孫,希望他能夠順利繼位的。大人和我們都是為了同一位天子效力,有細枝末節上的分歧,還望大人海涵。”

方光琛總能把話說的圓滿,胡國柱口齒不如他伶俐,再跟他辯下去也不會有什么實質性的結果。

沉默良久后,胡國柱說:“希望大人踐行今日的話。還有,別和郭大人待久了,忘了當初和先皇的承諾。”

胡國柱幾乎是咬牙切齒,強忍著淚水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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