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后,韓江被茂林重重環繞,不同于白日的波光粼粼,神秘地像是條只與月亮一同出沒的夜間生物。左步鳴氣喘吁吁地在韓江邊奔跑。
風“嘩”得避開橫沖直撞的左步鳴,在他的耳邊老實地讓出道路。左步鳴無念無感,一心只想去苗家找那個頭上帶著金縷子的南越族姑娘。
打了那個老先生并非是他提前想好或是故意泄憤。左步鳴雖然不認得他,卻知道他素來都避著自己,大概心里對自己有什么不滿。平常的左步鳴根本不愿意管這些人心的瑣事,現在他卻在恐慌,懷疑著自己之前遇到的每一個人都與那個老先生想的一樣。他怎么會想的那么多?
路過那間廢棄的院落時,左步鳴恨恨地看了它一眼。心中充滿仇恨的左步鳴將過錯推給了這個院子。今天就不該駐足去看它。
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什么傻事之后,左步鳴很快便搖頭繼續向前跑去。
將汪老先生揍倒在地以后,左步鳴逃進了附近的樹林。他需要好好靜一靜,但他同時又覺得自己非動不可。左步鳴從沒有過這種自己將自己逼瘋的時候,他癱坐在樹林里發愣。連夕陽褪盡都沒有注意到。
在月亮初升時他曾偷偷地回到家中看了一眼,發現善良的村民聚成一堆,還在指揮著安葬自己的父親。大概是實在找不到左步鳴的人的緣故,村民們只能先用麻布裹了左昉的尸體。
左步鳴遠遠地看過去時,人們正接到駕車趕來運送尸體的村民,吩咐他小心些。
左步鳴知道自己再也看不見左昉了。他很想跟著車子一塊跑,卻最終打了退堂鼓。左步鳴意識到從前被自己瞧不起的膽小如今牢牢地長在自己身上,他只能偷偷抹一滴眼淚,轉身離去。
風朗云清,正是適合鄉下的閑人出游的夜晚。左步鳴再從村里的大道上走回去,就會碰到一批接著一批跟自己處得好或是起過齟齬的村人。他心煩意亂地鉆到離村舍不遠的低矮樹林中,慢慢前行。
左昉不愛說話,左步鳴幾乎沒有與他坐在一起說過話。但左步鳴十分喜愛他。左昉沉默寡言,從不干涉左步鳴做事;勤勤懇懇,在村民口中也是位可敬的鄰居,更讓左步鳴驕傲的是,在苗松領著人來他家中威脅自己時,左昉面對苗松鄙夷的眼神表現出自若的神情。這也讓左步鳴確信,爹爹在年輕時一定是位不輸于自己的膽大妄為之人。
不行,現在思緒紛亂如麻。左步鳴停下了腳步。
“苗松?”左步鳴喃喃自語。
被他無心扯開的間隙正在擴大。想要見鄱木的心情占領了左步鳴的精神。他沖出叢林,踩著江聲中的月光一路跑到此地。
鄱木是他的,他早該把她帶走。
左步鳴飛快地奔向苗家。眼看著道路在眼前逐漸開闊,他知道目的地已經要到了。
這樣的深夜,苗家在熱鬧什么?
左步鳴悄悄地靠過去聽,卻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什么?左步鳴——”
“左步鳴...可你怎么沒有與我說一聲?”
“你真的將左步鳴他爹殺了?”
左步鳴愣在原地。
間隙已經大到能把他整個人給吞沒了。
苗家庭院雖然燈影闌珊,但不乏熱鬧。再靠近一些,左步鳴甚至都能聽見門口某個守門人的嘆氣聲。
“你來這里做什么。”身后的一句平靜的問話讓左步鳴渾身打了個激靈。
他一回頭,佩戴金縷子的鄱木站在自己身后,正定定看著自己。
左步鳴顧不了那么多,先捂了她的嘴將她帶到離苗家大門足夠遠的地方,才低聲說:“把你手上這堆破玩意給我扔了,然后咱們倆走。”
鄱木向后退了一步。
左步鳴的眼睛充血,看起來像挨了人的毒打。也許是月色的緣故,他的臉上沒有人的膚色,反而慘白得嚇人。等鄱木緩過神來,才發現左步鳴的嘴唇被他自己啃破了一小塊。
“出了什么事?”知道左步鳴現在正身處絕對的情緒之中,鄱木反而放下心來,她以前也有過這種情況。
“你管那么多干嘛?跟我走就是了!”比起今天白天,左步鳴更為強硬地抓住了鄱木的手腕。他要強硬地帶她走,不讓她再待在這個危險的地方了。
左步鳴有些想當然,危險的一直都只有他而已。鄱木雖然頭戴金縷子,但她早已不是南越族的姑娘,而是被馴服的苗家丫鬟。
“你要跟我說清,為什么要走。”鄱木冷冷地撥開他的手。無奈自己是女子,力氣輕微,這點掙扎終究只是徒勞。她轉而去看左步鳴的眼睛,希望能讓他放棄這個念頭。
左步鳴的眼睛里長出一棵參。參須遍布他的眼白。左步鳴已經成為一張令人膽寒的畫紙。鄱木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她準備跑了。面前的左步鳴似乎和下午抓著胡丁嘲諷并夸自己樣貌不錯的那個潑皮并不是同一個人。
可她還沒等回身,左步鳴就抓住她的衣領子,粗魯地將她拽了回來。鄱木一貫冷靜,這時也不得不忍住心跳,咬緊牙關尋找出逃的機會。
鄱木不掙扎了。捂她嘴的大手漸漸松開。鄱木輕松地掙脫。
“你——”
在苗家不遠處的空地上,左步鳴捂著臉痛哭起來。他的淚水山洪似的爆發,把一路上嘔心而出的哀情毫不遮掩地發泄出來。鄱木站在原地不吭聲。
“不過你還真是了不起,”左步鳴哭夠了,用手腕擦了一下眼淚,“我說了這么久,你一點想走的意思都沒有嗎?”
鄱木搖了搖頭。金縷子的穗兒一個挨著一個,晃得琳瑯。
“能跟我說說為什么嗎?”
“你——”鄱木遲遲不愿開口的理由被左步鳴猜到了。他勉強笑了一下,對鄱木說:“你說吧,我以后或許不會再來苗家了,說來聽聽讓我死心也好。”
鄱木臉上一掠而過的驚訝讓左步鳴竊喜了一會兒。看來這個姑娘還不知道苗家發生的事和討論的話。
“我受了胡丁夫人的恩情,已經是用盡一輩子也償還不清了,所以哪也不能去,只能待在她身邊。”
左步鳴連忙把臉擦凈,湊到鄱木身邊:“難得你說這么多話,那我再問你,如果你沒有和胡丁夫人有什么怪恩情,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左步鳴的心已經扭成了一股麻繩,他覺得自己現在什么都可以說,什么都可以做。鄱木躊躇一陣,還是搖頭。
“嫌我是個潑皮,是個混賬?”左步鳴不依不饒。
“我原是歌妓,又不是漢人,長相又不好,原先在歌樓上碰見的男子有——”
“問你跟不跟我走,哪來這么多旁的話?”左步鳴正在沉往更深的水底,不見天日,難以呼吸,“有這么多話可說,你為何還要氣胡丁夫人,故意不回她的話呢?”
“我不想在她面前開口,”鄱木低頭,“胡丁夫人在我半死不活的時候將我救下,并帶我一塊到了苗家,可苗少爺開頭總夸我的嗓子好聽,不理胡丁夫人,我便不敢多開口了。”
左步鳴佩服地看了她一眼:“就為了這個,你就能委屈自己這么久?”
鄱木點頭。
搖晃的金縷子差點擦過左步鳴的額頭,被他閃開了。
“你回去吧,我不再多說了,只是有一點,”左步鳴覺得自己的心重新扭成了另一種形狀,再也改不回來了。他成了和再也變不回原來臉龐的苗松一樣的人,“只是有一點,后半夜當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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