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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進入十一月底,來西坡村買豆腐的人越來越多,有附近村子里的,有離石縣中的,甚至還有少數從更遠的地方過來的。
西坡村距離離石縣并不算十分遠,腳程快一點的人,凌晨三四點鐘出發,正午時分就能到,村人為了能夠早去早回,一般夜里就走了,一群人結對而行,倒也不算危險,就是十分寒冷。
待到豆腐這個東西在離石縣中流行起來了以后,和離石縣有商業往來的其他地方,很快也就得到了消息,最早是有些富戶商人,趕著牛車馬車過來采買,后來又有一些成群結隊的腳夫背著豆子過來換豆腐。
這些天又下起了大雪,天氣愈發寒冷了,遇到那些遠行而來的,羅三郎常常都要請人喝一碗熱辣辣的醬汁豆腐腦。
早早熬好的濃稠姜汁用罐子裝了放在煮豆漿的灶臺上,這幾個灶臺從早到晚一直燒著,姜汁放在上面也不怕涼了,那姜汁里面放了紅糖,雖是只有一點,但好歹也能吃出個甜味。
門外又來一輛馬車,這年頭能用得起馬車的都是貴人,羅三郎迎出門去,將人引入院中,又捧上幾碗熱騰騰的姜汁豆腐腦。
“三郎,上回你說的涼拌凍豆腐,我回去照著做了,翁婆都很喜愛,這回你再跟我說說豆腐的其他吃法吧。”說話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郎,長得唇紅齒白眉目風流,一看就是好人家養出來的孩子。
這少年頭上戴著皮毛,身上裹著皮襖,坐在這個簡陋的農家小院里,捧著個粗陶碗哈呲哈呲喝著豆腐腦,不遠處就是一群衣著粗陋的村人,他也渾不在意。
這人名叫馬飛陽,是離石縣中有名的公子哥兒,馬家在縣中算是數一數二的人家,祖上就出過幾個做官的,他們這一支雖然發展得沒有長安那邊的親戚那么好,說起來,那也是朝中有人,跟那些沒有根基的小門小戶根本不是一個檔次。
就這么一個生在本地土豪家族的公子哥兒,也是家里花了不少力氣,好容易才把他弄到縣學去讀書,說起來,羅三郎跟他還是同窗,只不過羅三郎剛入學沒多久,這丫就被縣學給趕了出去。
不得不說,這時候的教書先生們還是相當硬氣,而且地方政治相對也比較清明,按當朝的規制,地方官員要為縣學中的學生品質負責。
想要保質保量,就不能被當地那些鄉紳土豪牽著鼻子走,在這方面,他們離石縣縣學做得還是很不錯,要不然像羅三郎這種窮學生,當初就不會有機會進縣學了。
這馬飛陽在叔伯兄弟中排行第九,人稱馬九,這家伙從小到大就在離石縣中四處晃蕩,也算是闖出了一些名聲,不過都不是什么好名聲就是了。
當初馬飛陽被縣學除名的時候,羅三郎也曾聽人說過不少他的光榮事跡,后來羅三郎半死不活在床上躺了大半年,縣學那邊也沒了他的位置,現如今這一對難兄難弟久別重逢,那真是分外投緣。
“這大冷天的,總吃涼拌也是不好,今天我跟你說個魚頭豆腐湯吧。”上一回是因為家里的鮮豆腐實在不夠了,馬九這家伙要得又多又急,羅用只好給它湊了些凍豆腐,這小子說沒見過凍豆腐,不會吃,羅用就稍微跟他說了一下吃法。
“甚好,這魚頭豆腐湯如何做?”馬九三口兩口喝完了姜汁豆腐腦,把手里的粗陶碗往旁邊一遞,他身旁的仆役就伸手把碗接了過去,和自己手里那個碗一起,放到了一旁的水盆里。
“這湯做起來倒也容易……”只要家里頭有那煎魚用的幾兩油,又有干燒不裂的鍋,這湯做起來自然就容易了,可惜羅家現在都沒有,于是他也就只有給別人說說的份,自個兒根本吃不著。
“三郎,點豆腐了。”那邊灶臺前,姚茂云看著火候差不多了,就喊羅用過去點豆腐,二娘她們這會兒都不在院子里。
“就來。”鍋里的豆腐耽誤不得,羅用跑過去點豆腐,馬九也顛顛跟過去,倆人就站在灶臺邊上繼續嘮,嘮著嘮著,有點饞豆花了,就叫羅用再給他打一碗。
這倆人關系好得呀,姚茂云他們在一旁看著,還當羅三郎之前在縣城里讀書的時候,跟這馬九郎關系多么好呢。
其實羅用心里也知道,這小子是想從自己身上挖寶呢,不過剛好,羅用也有心想要跟他交好,于是兩人一拍即合,甚是投緣。
這個時候,在村里那口古井邊的草亭中,二娘她們幾個正在這邊磨豆漿。
昨天中午,有一個從城里來羅家買豆腐的中年男人,看羅二娘的眼神有些輕浮猥瑣,然后今天一早,羅用就安排她們上這邊磨豆漿來了,院子那邊就剩下一群男的。
剛好這幾天做出來的豆腐都不夠賣,尤其只有一個石磨,磨豆漿的過程太慢,磨出來的豆漿總是不夠用。
喬俊林也被安排到這邊來了,主要考慮到他們家在離石縣名氣也是比較大。
雖說喬家那點事,縣里也沒幾個人不知道的,但要是被人看到喬家大郎在鄉下幫人推磨,傳出話去,喬俊林他老子肯定面上無光,到時候追究起來,林家老太太就有些難做,那老太婆不痛快了,羅大娘肯定也甭想痛快。
天氣寒冷,草亭這邊四面透風,好在羅家最近掙了些錢,保暖衣物也稍稍置辦了些,這時候羅二娘羅四娘身上都穿著兔皮襖子,也不是那種雪白的白兔皮,就是很普通的灰兔皮,但也著實讓村子里的姑娘們羨慕了一番。
最近村子里很熱鬧,天氣再冷,也擋不住村人們越來越活泛的心思,那些有家里人正在羅家學做豆腐的,自然是滿懷期待,至于其他人家,要么正在觀望,從二娘他們這里探口風,琢磨著要如何才能學到這門做豆腐的手藝,還有一些人干脆已經背著籮筐出門賣豆腐去了。
這些人圍著草亭說得熱鬧,當著二娘他們的面,更是把羅三郎夸得天上有地下無的。
若是換了平常,喬俊林那小子必定是要撇撇嘴表示不以為然,今天不知怎么的,他卻有幾分心不在焉,磨盤一圈一圈推著,低著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二娘問他累不累,要不要換人推一會兒,他還一臉茫然地看著二娘,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剛剛究竟推了有多久。
這天傍晚干完活,大伙兒都回家了,喬大郎還在院子里磨蹭,一會兒整整豆腐筐,一會兒掃掃灶臺的。
二娘探頭出去看了看,進屋輕聲對羅用說道:“喬大郎今天精神頭有些不好,你說會不會是累著了?”二娘有些擔心,這畢竟是城里來的小郎君啊,萬一把人累壞了,他們家可賠不起。
“沒事,我看他挺好,八成是有什么心事。”羅用這時候正往墻邊一個壇子里倒米酒。
這間屋子的溫度不高不低,剛好培養霉菌,前些天他弄了些豆腐放在這間屋子發霉,然后把它們裝壇子里用鹽腌了,今天讓村人幫他帶回來一壇子濁酒,這會兒直接把這濁酒當做鹵汁,灌進壇子里,要是不出意外的話,要不了多久,他們就有腐乳吃了。
院子外頭,喬俊林一直磨蹭到天色擦黑才離開,走之前還往屋里瞄了瞄,見羅用他們都在忙自己的,他也沒吱聲,輕輕拉上院門就出去了。
屋子里,羅用封好墻邊那個做腐乳的壇子,又把手里那個酒壇子也封密實了,然后起身道:“我送送他去。”
“早點回來吃飯。”羅二娘倒不覺得有什么不對,雖說是自家幫工,但人家身份擺在那兒呢,送送也是好的,好好把人送回林家去,她們這頭也好安心。
這一頭,喬俊林出了羅家院子,果然沒有馬上回林家,腳底下拐個彎,直接就出了村口,出村口以后往東面走了一段路,然后又拐上了旁邊一條上坡的小路,沿著這條小路走了約莫一刻鐘,就到了一個破破爛爛的小院。
這院子羅用知道,羅三郎的老娘從小就長在這里,后來她嫁給了羅父,先后生了幾個娃娃,羅三郎小時候還來這里玩過,后來他那個獵戶外公沒了,這個院子也就荒廢了。
只見那喬俊林輕輕拍了拍那扇要倒不倒的院門,口里喊著“阿枝”,羅用心想,這小子該不會是來偷會小姑娘?結果從屋里頭走出來的,卻是一個二十出頭的俊朗青年。
但是等這人一說話,羅用就知道了,這就是一個穿了男裝的女人。
“這么晚了你怎么還往這里來?”
“我再來看看你。”
“明日一早我便走了,小郎君務必要照顧好自己。”
“都怪我沒用。”
“這又關你什么事?是我自己看不清楚形勢,結果落得個自身難保。”
“阿枝,你還是別走了,路上太危險。”
“不如我跟你一起走吧。”
“說什么胡話,你留在這里,好歹衣食無憂,何必跟我去過那朝不保夕的日子。”
喬俊林握緊了拳頭,兩眼通紅,眼眶早已濕潤,卻硬忍著不讓淚水落下。
阿枝是她阿母剛嫁到喬家那一年,從一個牙婆手里頭買來的,喬俊林從出生到長大,她一直都在身邊,就跟自家阿姊一樣,她阿母去世這些年,阿枝更是處處護著他。
那毒婦剛嫁進喬家的時候還能裝裝樣子,這些年為喬家生下幾個兒女,自覺站穩了腳跟,漸漸就顯出狠毒來。
現如今把他弄到這鄉下地方還不算,竟然還要把阿枝送給她娘家那邊一個小老兒,說得倒好聽,什么續弦,那死老頭都七老八十了,要不了多久就得跟他那地底下的婆娘敘舊去了,還續個屁弦。
阿枝跟他說,自家在南方那邊有一門親戚,打算去投奔他們,喬俊林只覺得這事十分不靠譜,當初可是她親爹親娘把她給賣了的,那個什么遠親的,能靠得住?
就算靠得住,她一個人出門,又沒有相熟的人同行,身上又無甚銀錢,這天寒地凍的,如何能到得了南方……
“我走了以后,你也莫要多想,當面莫要與她沖撞,若是能在這里住上幾年也是好的,等你再長大一點……”阿枝卻一心只叮囑他日后要如何行事。
兩人又說了幾句,阿枝就催促他趕緊離開,這地方偏僻,天黑了以后怕路上危險。
喬俊林不想走,卻又擔心暴露了阿枝的行蹤,萬一被抓回去,送去那臭老頭那里,以她的性子,估計不是投井就是上吊。
都怪他沒用!
喬大郎抹著眼淚出了院子,若他能認真讀書,若能比那毒婦生的兒子更得父親的重視,他們也不至于會落得如此境地……
正傷心懊悔的時候,腳下不知絆到一個什么東西,差點把他給絆了一跤,低頭一看,竟是一個背筐,筐里還裝著一些白花花的豆腐。
喬俊林吸吸鼻子,提起那背筐,轉頭對阿枝說道:“沒想到羅家那小子還有點良心,阿枝,這些豆腐你帶著路上吃吧。”
阿枝接過那個背筐,低頭看著筐里的那些豆腐,默然良久,才道:“那羅三郎送這些豆腐過來,未必是叫我拿了路上吃的。”
“啥?”喬俊林頂著一臉的眼淚鼻涕,不明所以地看向阿枝。
“……”阿枝卻只對他笑了笑。
什么南方親戚,這些話不過就是說來騙騙她家小郎君,離開這里,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往何處去,不過就是想要死在別處罷了。
然而,但凡只要能有一條活路,誰又真的愿意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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