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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用坐在長桌后頭,桌面上擺著一碗一碗的雞蛋糕,叫村人們自己挑,看中哪塊拿哪塊。
“要這塊!阿娘,要這塊!”有個小孩惦著腳尖在桌面上來來回回看了幾遍,然后就指著一塊糕,轉頭對他阿娘大聲嚷嚷起來。
“別嚷嚷。”他娘一個巴掌就把他那根手指給拍了回來,眼睛往桌上那些粗陶碗里頭一掃,抬手指了指另一塊糕,道:“我們要這塊。”
“阿娘……”那小孩還想再說什么。
“就這塊,再吵不買了。”他娘拍板。她說這一塊更大,肯定就是這一塊更大。
羅用撥開他們放在桌上的米袋子,伸手抓起幾粒米看了看,沒錯,是今年的新米,成色也不差,于是拿了米升,從袋子里邊量了兩升米出來,倒進桌邊一個半人高的陶甕里。
這米升跟羅用前世在課本上見過的米斗差不多形狀,就是用五塊木板拼一拼,做成上寬下窄的方斗狀,一升米大約能有一斤二兩左右,一升豆子估摸著就要重些,具體的不太清楚,因為他們家沒有秤,那種精細物件,一般人家都是沒有的。
“三郎,我再挑兩個,差的粟米晚些再補給你,可好。”羅用伸手把她挑的那一塊糕遞過去的時候,那婦人又道。
她想了想,決定多買一塊回去孝敬公婆,另外一塊,打算明日去娘家那邊賣豆腐的時候,捎給自家爹娘。
說起來,她婆家娘家兩邊的家境都還過得去,這兩升米一塊的糕點,倒也不是吃不起,只不過不舍得罷了,現如今做起了豆腐,每日里有了進項,手頭上自然就要松一些。
“你買恁多做什么?三郎明日還做呢。”羅用還沒說什么,一旁的村人就先喊話了,邊喊還邊把瞅好的糕往自個兒跟前劃拉。
“明日不做了,做恁多賣得完啊?往后就逢五做一回。”羅三郎笑道。
“也是。”眾人點頭稱是,心里紛紛都松了一口氣,不是天天做也好,家里的小孩想鬧都鬧不起來,是三郎家沒做嘛,又不是他們不給買。
他們不知,這世間竟還有“饑餓營銷”這回事。像這樣的糕,莫說在西坡村,就是在離石縣,舍得吃的人家也是有限,兩升米就換這四四方方一小塊,好多人光是想想就心疼了。
羅用若是日日賣,有些人家十天半個月也不見得能給自家小孩買上一回。他若只在逢五那三日賣,一個月就那三日,過了今日就又得等上十日,再想想,每月就這三回,吃也吃不了多少,買便買了吧。
已經可以預見,以后每到逢五的日子,西坡村的村民必定是要成群結隊往羅家院子跑,那三日的營業,未必就比日日賣糕來的少,而且羅用他們也省事,剛出鍋的糕也新鮮,賣得好就不會有存貨,如此良性循環,三郎這賣糕的生意自然是要長盛不衰。
“你這袋子里的米也不夠一升了,多拿兩塊糕,記得補四升米過來,我這里不叫人賒賬。”羅三郎又對剛剛那婦人說道。
“片刻后便給你送來。”那婦人高高興興又挑了兩塊糕,她這時候若先是回家去拿米,等她再過來,大塊的糕怕是都要被人挑完了,當然還是先把糕挑好,米一會兒再補,早知道羅三郎蒸的這個紅糖雞蛋糕這般香,她剛剛就該多拿幾升米過來。
她這邊開了頭,后頭那些村人里頭就有跟著學樣的,三郎說這糕要十日才做一回,今日十五,下回就要等二十五了,還是多買一兩塊吧,一家老小分著吃了,甜甜嘴兒也好,沒見剛剛得了糕的小子那一臉好吃得要死的表情么。
不過也有想著這回先忍忍,等到了二十五那一日再多買幾塊過年的,過了二十五,很快就到除夕了。
這邊,羅用在草棚里賣糕,那邊,四娘五郎領著兩只小狗就往村里去了,四娘手里頭還拎著一個麥稈編成的食盒,二娘在里頭放了幾塊剛出鍋的紅糖雞蛋糕,叫他們拿去羅大娘那里,這也是羅用之前跟她說好了的。
至于二娘,家里總是離不得她,下邊還有六郎和七娘那兩個小娃娃呢。再說林家那邊還有個林六郎,羅用心想,自己得防著他點,像那樣的嬌少爺,實非良配。
“喂,羅四。”
四娘和五郎走出去沒多遠,就有幾個小孩湊了上來,村里頭也不是家家戶戶都舍得給小孩買這種糕吃的,那小小的一塊糕,可要花兩升粟米呢,確實也是有一些家庭負擔不起。
這幾個小孩剛剛就在羅家院子不遠處轉悠著,吃不著那糕,聞聞味兒也是好的,見羅四娘羅五郎拎著食盒從院中出來,馬上就湊了上去,領頭那小孩,還把羅四娘喊成羅四,整得江湖味十足。
“你干啥?”四娘個頭不高,氣勢卻擺得很足。
能被村里這孩子頭兒喊一聲羅四,自然也是因為羅四娘在村里這些小孩中間有些威望。換成五郎這樣的,只好被人喊墩兒,沒辦法,就算是在小孩子的世界,不夠霸氣也是混不出來的。
“你手里拿的啥?”那小孩問道。
“給我大姐的東西,不關你們的事。”羅四娘沒好氣道。
這姐弟倆一路走,那些小孩就一路跟,嘴上還總問他們手里頭那個食盒的事,羅四娘根本不搭理,領著五郎,只管往林家大院走去。
五郎昂首挺胸跟在四娘后頭,每當這種時候,他就感覺自家姊姊分外靠譜,跟在她身后特別安心。羅四娘是個厲害的,村里差不多年紀的小子們都不敢招惹她,小姑娘們就更別提了。
那群小孩一路跟著,直跟到了林家門前,這才散了。羅四娘轉頭看了看他們離去的背影,扯著五郎的手趕緊進了林家院子,她心里可沒面上表現得那般淡定,那些小孩要是真撲上來搶,她一個人哪里攔得住。
至于五郎,打架這種事向來是指望不上他的。
剛剛那個孩子頭兒,大名田崇虎,比羅四娘大一歲,虛齡十歲。田姓是西坡村最大的姓氏,他們這小村總共才二十多戶人家,田姓就占了十多戶,平日里也挺喜歡抱團。
至于說田崇虎,小孩子么,跟著什么樣的爹媽就過什么樣的日子,他老子是個好吃懶做的,他老娘成日怨天尤地,也不甚勤快,好在風調雨順,只要囫圇個兒地把自家田地種下來,日子倒也過得,只是過得比別人差就是了。
田崇虎是家里的老大,下邊還有一個妹妹,今年六歲,聽說原本還有一個更小的,生下來不多久就沒了。
村里還有傳言,說田崇虎的爹娘要把她六歲的妹妹賣到城里去給人當小丫頭,早前這小子不知道從哪里聽了那個話,回家大鬧了一通,還說要拿鋤頭嗑了他老子,現在他到哪里都帶著他妹。
田香兒今年六歲,長得又黃又瘦,成天跟個小尾巴似的,跟著她哥四處晃蕩。
天氣溫暖的時候,田崇虎還能到附近山上弄些野果之類的,運氣好的時候還能逮到兔子,她反正有啥吃啥,有他哥在,橫豎少不了她的那一份。
最近天氣太冷,還總下雪,山上是不敢去了,怕遇著狼,冬季里沒吃的,狼就會從深山里出來,從前村里的小孩也有被狼叼走的。
田崇虎跟村里幾個大一點的孩子商量著,想出去賣豆腐,但無奈他們年紀太小,沒多少力氣,豆腐太重,遠的地方去不了,近的地方去的人太多,不好賣。
羅四娘剛剛以為田崇虎這些人想搶她的糕,那倒是沒有的。嘴饞那些糕是確實的,但他們最近正打羅家院子里那些腐乳的主意呢,肯定不會在這種時候下手搶東西。
腐乳這東西比豆腐精貴,拿一兩罐子到外頭去零賣,也不多重,賺頭也是有的,只不過像田崇虎這樣的家庭,必是不肯拿出那五文錢給他當本金的,就怕給折騰沒了,這么大點的孩子,誰看著都不靠譜。
所以田崇虎就想,要是能跟羅三郎賒些腐乳就好了。
他剛剛跟了羅四娘她們一路,那話幾次都到了嘴邊,又給咽了回去,實在不知道怎么開口。
羅家這邊。
四娘她們回來的時候,是帶著一條羊肋回來的,跟她倆一起過來的還有羅大娘。
林家雖是西坡村最富的,卻也是精打細算省吃儉用的人家,精打細算地過了,也是顯得有些摳門。
上回羅家這批腐乳成熟的時候,就讓羅大娘抱了挺大一罐子腐乳回去,那罐子,比村里那些幫工的可大多了。當時那一罐子腐乳,林家那邊吃了也就吃了,并沒給什么像樣的回禮,他們有些人還記得當初那個磨盤呢,那可是一個青石大磨片,用好石料打出來的,羅三郎才給那一籃子豆腐,回禮顯然是輕了。
這回羅用讓四娘五郎送糕過去,林家那邊有些個還想著迷糊過去,只那林老爺子到底要臉面,發話讓羅大娘去廚下切條羊肋拿過來。
其實回不回禮的,羅用倒也不太在意,只是自家這大姐著實不錯,家里做了吃食,便叫下面小的拿幾塊給她嘗嘗,有了她的,林家那邊自然也不能都不做表示。
要說過日子,林家其實也是不錯的人家,羅大娘嫁過去這么久,也沒叫她下地干活,也沒叫她日日夜夜都在家里搓線紡布,有吃有喝的,雖也是要干活,但相對來說,在這個年代也算是很不錯的了。
不管怎么說,有肉吃總是高興,尤其家里頭那幾個小的。
“我又去地窖拿了個蔓菁過來,好一起煮湯。”羅大娘把羊肋和蔓菁遞給二娘。
一個蔓菁算不得什么好物,只是在眼下這個季節,要吃上新鮮蔬菜著實不易,林家那邊因為有地窖,才能將秋里的蔬菜保存到現在,羅家這邊卻是沒有的。
轉頭看看院門口那個草屋,人群還沒散,村人走了,這又來幾個小販,都是城里的,結伴到西坡村來進貨,今晚是要留宿在村子里的,聽村人說羅三郎這邊做了一種很好吃的紅糖雞蛋糕,就都過來了。
這幾人沒帶粟米,羅用就跟他們說一文錢一塊糕,那幾個小販都有些嫌貴,可這糕聞起來又實在香甜,跟縣城里賣的那些糕餅都不一樣,于是幾人一起,花了一文錢先買一塊嘗嘗,沒想到入口竟然十分松軟香甜,口味濃郁。
這用蛋白打發做出來的糕,跟城里頭那些用面粉發酵出來的,口感自然是有些不同。
為了蒸這兩鍋糕,喬大郎那胳膊怕是要酸上好幾天,這年頭也沒個打蛋器,完全純手工操作。羅用和羅二娘也都上了,不過主要還是靠喬大郎,這喬大郎干活著實不錯,那兩根筷子在他手里能甩得跟風火輪似的,羅用他們根本比不了。
第一鍋糕蒸出來,羅用給喬大郎也切了一塊,他自己吃一半,給阿枝留了一半。阿枝現在完全已經是個貨郎模樣,學著那些走街串巷的小販模樣,也是大咧咧地說話,喬俊林他爹娘若是見了,怕是要大吃一驚。
待羅三郎賣完糕,關了院門進了灶房,大娘和二娘已經把湯煮好了。在外面草棚里凍了許久,一碗熱騰騰的羊肉湯喝下去,真是渾身舒爽。另外還蒸了些豆包,就著羊肉湯吃豆包,也是不錯。
大娘也沒著急回去,晚飯就在這邊吃了,林家那邊,今天沒輪到她做家務,稍晚些回去也無妨。
那林家大院畢竟人多,林大郎林二郎都已結婚生子,林三娘雖已出門,卻也常常回來,下邊除了林五郎羅大娘兩口子,還有個不省心的林六郎,再加上那個恨不得把心偏到胳肢窩的林母,這一大家子,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在那樣的環境中生活,羅大娘有時候也煩。
話說林家原本還有一個四郎,長到十來歲的時候,生了一場病,人便沒了。這年頭,許多人家都有這樣的事,也無甚稀奇,在這個醫療技術不發達交通又十分不便的年代,生命總是顯得尤其脆弱。
吃過飯,姐弟幾人坐在屋里說話。
羅大娘說,最近村子里那些沒有學到做豆腐的,似是有些按捺不住了,村里有兩個經常過來找她那兩個妯娌一起說話干活的婦人,這幾日總往她跟前湊,想探她的口風。
羅二娘也說自己被人問起過,然后四娘五郎也在一旁附和。不知道有沒有人找去那些已經學會做豆腐的人家,不過目前來看,除了原本來羅家學過的人,并沒有其他人家做出豆腐來賣。
現在那些人都是從大娘二娘她們那里旁敲側擊,直接問到羅用跟前的反而少。
這也不難理解,羅三郎自小讀書,不常在村里走動,村人們并不十分了解他的脾性,若是當面問了,萬一羅三郎回問他們一句:“當初為何不來?”又該如何作答。到底還是跟大娘二娘她們更熟悉,還是先從她們那里問問吧。
“等過了年關再說吧。”羅三郎道。同在一個村子里生活,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絕,再說能白得幾個幫工也不是什么壞事。
不過總該留出一些時日,讓前頭那些一早就選擇相信他的人,多掙幾個錢,要不然如何能顯出差距?
只有顯出了差距,叫前頭的人嘗到了甜頭,將來羅用再說點什么話,這些人才會把他當回事。
“下回再有人跟你們說這個,你就問他們家里頭,年后打算叫誰過來。”羅用想了想,又說道。
這回的人選不能太大意,上回羅用開出那樣的條件,他們都不肯過來學,除了個別不肯相信的,剩下的人家,或多或少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
羅用也不想弄幾個不像樣的人來羅家院里給自己添堵,尤其那些人品不好的更不行,家里還有二娘四娘她們在呢。所以就要在那些家庭中挑選一個最合適的人過來,大人若是不行,就換小孩過來,小孩畢竟還是更好調/教一些。
送走了羅大娘,羅用又去灶房看了看,前些天拌好的豆腐和豆渣,現在都還在發著呢,這個時候做醬,季節有些不對,霉菌長得慢。
既然要賣雜貨,又怎么能少了大醬和醬油。
那些豆子是用來做大醬的,豆渣則是用來做醬油,羅用沒做過這兩樣東西,就是看了空間里一部智能手機里面存著的一篇小說,照那上面寫的做大醬和醬油的情節做的,頭一回,季節又不對,也不知能不能做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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