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雜貨

61.西坡村東坡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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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當媳婦帶來的那些紅棗,羅用卻也不肯白拿了他們的,用方斗量過這些棗子的數量,又從家中取了相應的粟米交與他。

這么遠的路途,能幫他帶棗子過來也是有心,如何還能讓他們自己出錢,又不是什么殷實富裕的人家,那些定胡漢子們掙的也都是辛苦錢。

那王當媳婦是個做活爽利的,剛來西坡村沒兩天,就把那院里院外都收拾過一番。

來往于羅家院子那邊,見羅家兄妹幾個穿得雖也保暖,只那身上的衣物看著終還是馬虎了些。里頭穿的那個羊絨毛衣褲,不用說她也能看出來是好物,外邊穿的那可就雜了。

四娘她們在屋子里的時候,就在羊毛衣外頭再套兩三層新舊大小不一的交領短褐,要出屋子的時候再把羊皮襖子套上,那彭二要出屋做活,也叫她穿那個兔皮襖。

最讓王當媳婦看不過眼的,還是那幾雙松松垮垮灰撲撲的布鞋子,平日里見四娘五郎他們甩著腳丫在村子里跑,那鞋子又舊又破的,跑幾步鞋子掉了只好又折回去撿,看著哪里像是殷實人家的娃子。

那鞋子里頭穿著的襪子也是好物,雖是沒染,到底也是羊絨的,那樣的襪子王紹也有一雙,道是郎君給的,用手摸一摸,著實是又軟又暖,難怪那些個長安來的貴人都爭著要買。

“二娘,你若有那破舊不要的衣裳,便拿些與我,我幫你們做幾雙鞋子。”這一日,王紹媳婦做完那邊院子里的活計,便來羅家院子這邊,幫他兄妹幾人一起掃了院子里的積雪,復又如此說道。

“怎好再勞煩阿賀。”二娘推辭。

時人對于女子的稱呼,除了某某娘,阿某也是比較常見的形式,這王當媳婦姓賀,人皆稱其阿賀,只那些與王當拜過把子的,便要喊她一聲嫂子。

“有甚勞煩,橫豎閑著也是閑著。”王當媳婦笑道。

“那我便去拿些舊衣,阿賀若是得空便做幾下,不得空便先放著。”羅二娘也知這王當媳婦是個善針線的,他家那幾個娃娃穿得雖不多好,卻也收拾得十分齊整,不像他們羅家這般馬虎。

王當媳婦拿了舊衣,便回那邊院子去了,倒不是她不愛在羅家院子閑坐,只是羅家這幾個兄妹,一天要吃三四頓。

在她看來,那一天到晚都不帶停歇的,吃完早飯吃午飯,吃完午飯吃晚飯,吃過了晚飯常常還要再弄一頓宵夜,王當媳婦每回過去他們那邊,生怕又遇著他們吃飯的時候。就連王紹都不怎么叫他往羅家院子跑了,文書都已辦好,如今王紹已不再是羅家仆從,怎好整日里還在他家吃飯。

拿著那幾件舊衣回到院中,進了自家暫住的屋子,見她那長子正教兩個弟妹數數,他在羅家那幾天,也跟那羅三郎學得了一些,學得雖還不精,磕磕巴巴,勉強也能數到一百。

幾個孩子都在炕稍待著,炕頭那里,烤著一溜兒布鞋子布襪子,那都是王當與他那些兄弟的鞋子,自打王當媳婦來了以后,他們就都能穿上干燥暖腳的鞋子了。

自打進入十二月以來,天氣愈發寒冷,到處都上了凍,路面倒是不怎么泥濘了,只是踩在雪地上行走的時間長了,鞋子依舊會濕。

這些天,王當媳婦叫他們出門的時候都多帶一副鞋襪,走到城里濕了腳,便把那濕鞋濕襪除了,換上干的穿,等回來西坡村這邊,那兩副鞋襪便都交給王當媳婦,她第二天便拿去水井那邊,撒些草木灰錘錘打打洗干凈了,再拿回家放在炕頭上烘烤,一天時間也就干得透透的。

將炕頭上那些鞋襪理了理,又將旁邊正孵著的幾個雞蛋翻了翻,王當媳婦抹抹手,拿了工具出來,坐在炕上開始裁鞋底。

那火炕孵雞仔的法子,還是跟四娘五郎他們學來的,喂雞的飼料他們這邊也有。前些天她當家的幫人清理了兩個豬圈,那家人就給他一斗豆渣作為工錢,后來也有其他村人喊他們幫忙清豬圈的,也都是按兩個豬圈一斗豆渣的價錢。

就這點子活計,竟就舍得給一斗豆渣,對于從小就窮慣了的王家媳婦來說,這地方簡直都要富得流油了。所以雖說他們只能在這個院子住到來年開春,她卻也是不準備走的,到時候這個院子若是不能再住了,便另尋一個地方。雖是身在異鄉,但是待在富裕地方,日子總是要好過些。

他們這些人的到來,也給西坡村帶來許多便利。

羅用現在也請他們忙嗎清理豬圈,他家那么多個豬圈,清理一回,王當他們原也只肯收一斗豆渣,羅用實在沒那么大的臉,當面爭不過,只好過后再叫五郎給他們補了半升醬油過去。

這回這批醬油是趕上了時節的,春里做的醬塊,下缸以后,又在缸里酵了大半年,那些大缸就擱在羅家后院,每天早上攪一遍,然后再曬上一整天,夜里怕淋了露水,就要把缸口蓋上。羅用從那制陶坊訂做了一批蓋子,那些蓋子蓋在缸上,就像是一個個倒扣的大碟子,就算是下雨天也不怕雨水流入醬缸。

村子里的人要吃醬油大醬腐等物,就從自家拿了豆渣到羅家院子去換,因只是一些自家用不完的豆渣,換起來并不覺得可惜。

羅用現在每天也能掙不少豆渣,每日里煮豬食拌雞食,就先用當日收來的鮮豆渣,用不完的再掰成小塊放在炕頭上烘干了收起來。

待到開春以后,村人又要忙田里的活計,再加上天氣變熱豆腐不好儲存,那時候家家戶戶做豆腐都少,又要喂雞又要喂豬的,也就沒什么多余的豆渣拿來羅用這里換東西,到時候羅用再把自家倉庫里屯著的那些干豆渣拿出來喂豬喂雞。

因那六萬株杜仲苗的貨款帶來的壓力,羅用最近過日子也是比較仔細,每日里除了干活就是算賬,也不怎么從城里買肉吃了。

只不管他怎么算來算去,這錢依舊是不夠,除開那批樹苗的貨款,他還得買牛呢,開春前若是買不來健牛,明年的春耕又該如何進行?

王當那個上羊胡子智囊團,得知羅用最近在為銀錢發愁,就給他出了個主意:“郎君既是無錢,不若先把這些豬殺了賣錢,換得了現錢,先過了眼前這一關再說。”

“你說得有道理啊。”理是這個理,只是自家那些豬正是長個頭的時候,這時候殺了,羅用不舍得啊。

“此時若要宰殺,便先揀那些骨架小、長得圓潤的先行宰殺。”對方又道。

“那你說,先選哪一頭合適?”不舍歸不舍,但這事到臨頭,總該有個決斷,這人看著就是個能琢磨的,于是羅用便問了問他的意見。

“便選這一頭。”對方像是早就已經想好了一般,伸手就指了指他們身旁的一個豬圈。

那一頭豬果然長得滾圓,細觀之下,羅用也覺得這頭豬的骨架比其他豬小了一點,于是便也決定從它開始。

“陽大郎可是會殺豬?”羅用見這山羊胡子把他家這些豬咂摸得這般清楚,便猜他可能是有意想攬了這殺豬的生意。

這山羊胡子面皮比那王當厚,為人也比較精明,不過聽說對自家弟兄也是很仗義的,在那一群人里頭,就是軍師一樣的人物。

“自是會的。”對方見羅用問道了點子上,便笑嘻嘻回道。

“怎么算工價嘛?”羅用也不是個面皮薄的。

“從頭到尾收拾妥當,給三升下水作工錢便好。”這工價自然也是他先前就已經想好了的。

“行。”羅用很爽快就點了頭,殺豬對他來說是一件麻煩事,若是請村人過來幫忙,分出去的東西必定更多。

那陽大郎今日沒有出工,接下這個活計,當即便將那頭豬趕到自家住著的那個院子,喊王當媳婦幫他備些滾水,然后便自顧自在院子里忙活了起來,王紹跑出來說要幫忙,也被他給打發了回去,小孩子最好還是不要見血光。

這陽大郎是個鰥夫,他那婆姨當年生產的時候出了意外,大人孩子都沒保住。他對王紹向來不錯,早前聽聞這小子把自己給賣了,二話不說就和王當一起出來找人。

那邊陽大郎在正忙著殺豬,這邊羅用依舊在自家后院做羊毛氈,等對方把那頭豬收拾好了,挑著擔子給他送過來,在外頭院子里喊一嗓子,羅用便連忙跑出來驗貨。

“你看看,這豬收拾得可妥當?”那陽大郎笑嘻嘻道。

“妥當妥當。”羅用略略驗了一下,活兒做得挺仔細,豬毛刮得很干凈,下水也都收拾好了。

豬殺完了,自然就到了要給工錢的時候了,羅用從自家雜貨鋪拿了米升出來,先是往里面放了一個腰子,又放了一截大腸,湊夠了一升,復又問他道:“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嘿嘿。”陽大郎那兩只眼睛直往豬尾巴上面看。

“行。”羅用笑了笑,又把豬尾巴給了他,然后又在豬臀上給他割了小孩巴掌大的一塊半肥瘦:“怕是還不夠三升,再拿些豬血湊數。”

“夠了夠了!”陽大郎連忙道,他是沒想到,這羅三郎竟然還能割這么一塊好肉給他。

“拿一些,這豬血和咸菜一起煮也是不錯。”殺一頭豬也是不易,羅用覺得那點東西還是少了點,他們那個院子可也有不少人呢,這點東西還不夠塞牙縫的。

“夠了夠了,那些個豬血你若吃不完,我便幫你到村里去喊一聲,叫他們拿豆渣過來換。”陽大郎幫羅用把東西歸置好,挑著籮筐扁擔便出了羅家院子,筐里還放著他這一次殺豬得來的工錢,殺一次豬能得這些個東西,可比幫人送貨輕松多了。

“那可勞煩了。”羅用在后頭喊道。這么多豬血,他們自家確實吃不完。

“不勞煩不勞煩。”

陽大郎現在也是看出來了,這西坡村的人就是用豆渣換東西的時候最大方。

回到那邊院中,將這次殺豬得來的酬勞給了王當媳婦,他自己便到村里轉悠去了,他們這一幫弟兄現在都是在一口大鍋里吃飯,王當媳婦就是掌勺的。

待那陽大郎出了院子,羅用這時候才細細查看自家這頭豬,只見那肥膘也有二指厚,因天氣寒冷,只這會子功夫,那肥肉便凍成了奶白,與那瘦肉之間,紅白相映,好不誘人,一看就是上好的土豬肉,細聞,也并無多少腥臊之味。

在二十一世紀做那貨郎行當的時候,他也見過各式各樣不少豬肉,像這樣的土豬肉,也只是在某農戶家中借住的時候見過一回,跟那主人家買了一點,自己留著嘗嘗鮮,拿去賣卻是不舍得的。

羅用拿菜刀割了一塊肋條五花肉下來,拿到灶房,切成小方塊,和姜片一起放在涼水里浸了小半個時辰,復又在滾水里焯過,然后將其與生姜蔥頭濁酒醬油食鹽一并放入陶釜之中,小火慢慢煨著,因那濁酒本身就有甜味,所以他就沒再放糖。

做這東坡肉,就是要多放酒少放水,小火慢煨,煨夠了一二個時辰,香味那就很濃了。

有那幾個得了家里大人吩咐,拿著豆渣過來換豬血的小孩,一聞著這個味兒便走不動道了。

“怎的,想吃啊?”見那幾個丫頭小子們在灶房外頭探頭探腦,羅用笑問道。

“想吃!”那還用說啊。

“想吃的話,叫你耶娘拿十文錢過來。”羅用這時候正給那一鍋東坡肉分裝,用的就是自家裝腐的那種陶罐,一罐只裝五粒方肉,另澆上小半勺濃湯,放涼后了再封上油紙,扎上細繩。

這樣一罐子東坡肉,他就要賣十文錢,那針對的自然就不能是村里的市場,而是縣城那些個商賈貴人。

明日先讓王當等人幫他把這一批東坡肉送去許二郎那里,讓他給那些個杜仲苗供貨方各送一份過去,先做個宣傳試試,如若可行,這買賣應也能叫他掙些錢糧回來。

也就那一兩日的功夫,這東坡肉的名聲便在離石縣傳開了,一說到西坡村東坡肉,甭管吃沒吃過,個個都是交口稱贊。

有那手快的,著自家奴仆去西坡村搶來一罐子東坡肉,在那酒肆中與眾位友人分享,將那肉罐子放在炭火上慢慢烘著,待到烘得罐中肉香從那扎著油紙的灌口邊沿飄將出來,便可開罐分食。

那羅三郎對這養豬烹肉之事著實獨到,他家這東坡肉,吃著著實美味,肉質甘甜軟糯,肥而不膩。那些個不喜豬肉、言其腥臊的,在吃過這個東坡肉之后,也都爭著搶著幫那羅三郎打廣告。

至于這明明是西坡村的東西,為何卻要叫東坡肉,那便無人知曉。

又幾日,那長安城的杜七郎因被家中那幾個堂表兄弟弄得心煩,思來想去,別個地方好像也沒什么好玩的,于是又打馬跑來離石縣。

這日下晌,杜惜與他那仆從謝奎剛剛進得離石縣,便聽聞有人喊他杜七郎,轉頭一看,見是一個生面孔,心道真是到了哪兒都有那些個愛跟他攀交情的,作為一個風流人物的煩惱便在于此。

“七郎莫非不記得我了?”那人拱手笑道。舉手投足之間,倒也是頗有一些風流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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