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雜貨

293.途經黃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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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天一亮,羅用便起床了。昨日縣尉等人又與他呈了好些資料上來,都是關于各個村鎮之中存在的一些困難戶的情況。

這兩日他太忙了,手頭上這些資料攢了不少,都沒時間細看,今日上午沒有其他安排,他便早早起來看這個。

看著看著,羅用便覺得有些不對,于是便換上衣服去了前廳,又差人喚了縣尉縣丞等人過來。

縣尉郭鳳來這時候已經起來了,他這也是剛到常樂縣不多久,很多地方都還不甚熟悉,再加上又有皇命在身,不敢怠惰。

縣丞主簿大抵是還未起來,前些時日收稅的時候累得狠了,這會兒應是還沒怎么緩和過來,到了羅用跟前,面上都還帶著幾分倦意。

“我今日一早看了看各村各鎮這些交不上稅的,發現有些不對。”待人都到齊了,羅用對他們說道。

“何處不對?”縣丞出言問道。

“便是……”羅用這才剛要說,便聽到外頭又有動靜,守在外面的差役說縣令等人正在議事,對方便說那自己先去小廳等候。

羅用一聽是譚老縣令的聲音,便對外面的差役說,讓他們請譚老縣令進來,今日這事,譚老縣令應該會比在場其他人更加清楚一些。

“怎的一大清早便在這里議事,不知所議何事?”譚老縣令進來后,便問羅用等人。

“便是我常樂縣中這些不課戶的事。”羅用先是伸手示意譚老縣令落座,然后又對他說道:“我看這些交不上稅的,好些人家分明可以劃為不課戶,怎的他們竟還要繳納租庸調,而且戶數還這般多?”

這時候的人口大多以戶數計算,那個村子多少戶人,戶主何人,家中人丁幾口,等等,皆要編寫成冊,于是又稱這些百姓為編戶。

以納稅標準來區分的話,這些編戶之中又分為課戶和不課戶,課便指課稅,課戶指的是需要交納租庸調和服徭役的編戶,不課戶便是不需要繳納租庸調和服徭役的編戶,至于地稅和戶稅,通常情況下,只要家中有地可種,只要是作為編戶生活在大唐,那一般都是要繳納的。

不課戶這個群體,除了一些貴人以及貴人相關部曲、奴婢等,還有僧尼、老、寡妻妾、殘疾等,最后面這幾種,就是針對社會上一些窮人無法承擔稅收的情況。

從前羅用在離石縣的時候,雖然這個課戶與不課戶,區分的標準也并非個個都是嚴格按照以上標準,但總歸是大差不差,怎的到了常樂縣,出入竟然這般大,不少殘疾人家庭也被要求繳納租庸調,還有家里明顯沒有壯勞力,只有一些半大小子的,也是這種情況。

“明府應也知曉,這課戶與不課戶的劃分,并非常常更新,幾年一次而已,各地官員在實際評定的時候,往往也都比較嚴苛,如若不然,上哪里去收那許多稅收?”

常樂縣現任的縣丞,從前也曾經宦游過不少地方,對于這種情況,他倒是見怪不怪,在他看來,常樂縣的情況并不算是很差的。

“我雖也知曉此事,卻不料我常樂縣中竟是這般嚴重。”在縣丞看來還比較樂觀的情況,在羅用這里,就顯得相當嚴重了,說到底,各人經歷不一樣,標準自然也就不一樣。

“譚某慚愧啊。”譚老縣令汗顏道。

從前也曾有村正里正來到公府之中,想要為他們那里的一些人家求個不課戶,先前那個縣尉,二話不說就令差役將人給打了出去,幾次三番之后,便再沒人來求過不課戶了。

這許多年過去,當地百姓大約也是對不課戶這個東西不抱什么期待了,羅用上任大半年,亦不曾有人向他提過不課戶一事。

“明府以為,此時又當如何?”郭鳳來這時候問道。

羅用嘆了一口氣,說道:“重新統計吧。”

“對于那些新劃為不課戶的人家,若是已經繳納了稅收的,該退回便退回,若是還未繳納,該免便免了。”

“還有這幾戶,這個、這個、這個……這些你們皆已了解核實過的,便先免了吧。”

“這……已經繳納上去的租庸調該如何退回?”

“便從戶稅里出吧。”

“喏。”

“某今日過來,還有一事相求。”譚老縣令這時候又道。

“譚翁請講。”羅用說。

“常樂縣轄下還有一些孤寡老弱,莫說稅收,若是無人幫襯,他們連自己都養活不了,往年我都是從自己的職田里撥些柴米分發出去,略幫一二,不知明府今年是何打算?”

說是略撥一些柴米,實際上譚老縣令每年自己職田里的那點產出,基本上都投進去了,若遇著年景不好的,還得拿些薪餉去貼補,因為這個事,家中妻兒頗有怨言。

“往年如何,今年便依舊如何吧,此事還要多多勞煩譚翁。”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明府何需多禮,明府宅心仁厚,乃是常樂百姓之福。”

也是在同一天,在距離常樂縣不遠的晉昌城中,陳皎與晉昌縣令一起吃酒,喚了付兵曹過來,問他這些時日在常樂縣那邊的見聞。

付兵曹便把自己看到的都說了,一邊說著,一邊看那倆人一臉閑暇愜意地呷著小酒,不禁便想起常樂縣那邊,整日早出晚歸忙得腳不沾地的羅用等人。

羅用當初便是以茶葉買賣為由頭,向晉昌這邊借調兵力,現如今冬季將至,交易高峰期已經過去,胡商們該走的也都走得差不多了。

再加上唐儉這回又給羅用帶來了一個新縣尉,聽聞乃是圣人欽點,如此,自然也就沒了付兵曹什么事。

只是在那常樂縣待過了一段時日,看著他們那些人每天忙碌不休,整個常樂縣欣欣向榮的場面,再回到這晉昌城,著實就有幾分不適應了。

同樣都是為官,像陳皎這些個士族出身的,他們天生就是要做官的,做官就是他們的命運,就是他們的歸宿,吃酒享樂都是很尋常的事,時而發個善心,體諒一下民生艱辛,那便是天大的仁慈了。

看他今日坐在這里吃酒閑談,難道是因為公府之中無事可做了嗎。

并非無事,只是那些事在他們眼里根本不算事罷了。

“……便只有這些了?”

“某在那常樂縣聽到看到的,便只有這些。”

“善,你先下去吧。”

“喏。”

冬季將至,付兵曹也該去準備過冬事宜了,近日在常樂見過了那些縣中差役的薪餉待遇,再看看自己手底下這幫人……

行到公府之外的付兵曹,忍不住又回頭去看了一眼,眉頭微蹙。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

長安城那邊的世族大家們先前挑挑揀揀選出來的一撥青年才俊,這時候正要渡黃河,渡過了黃河,再往西去,便是河西走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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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這些人還未行到渡口,正沿著黃河往上□□走,在黃河邊上遇到一些村民正在吹羊皮筏子。

把空癟的羊皮筏子吹得鼓鼓的,再把那出氣口用繩子緊緊捆起來,然后把各自從村子里擔出來的菜蔬等物牢牢捆在羊皮筏子上,推到淺灘,人也坐上去,然后便可順著水流而下。

這些士族小郎君們從前大多生活在長安城,也不是家族里的重點培養對象,家族若是不肯提供財力支持,他們自然也就不能去四處游學增長見識,像今天這樣的場景,他們也都是頭一回得見。

那些村民里面有個愛說話的少年,還與這些年輕郎君攀談起來,問他們長安城的事情,還跟他們說,自己今日便是要將這兩筐蘆菔運到下游的城鎮去換錢,過去的時候乘羊皮筏子,回來的時候就沿著黃河岸靠兩條腿走回來。

這些小郎君們聽著看著,覺得很是新奇,他們見那些村民紛紛上了羊皮筏子,越飄越遠,正欲離開的時候,便見那少年人的羊皮筏子被河里的湍流帶著打了個璇兒,少年似是有些著慌,沒穩住,他那筏子一下便翻了個底朝天,人也栽進了河里……

河岸上那些小郎君何曾見過這樣的場面,一時間都被驚呆了,待反應過來,又見那河水湍急,他們這些人皆是不善水性,一時間誰也不敢說下水救人的話。

好在那少年人水性不錯,不一會兒便見他在河水里冒了頭,一手扯著自己那個羊皮筏子,一邊在水中沉沉浮浮,四處尋找,約莫是在找他的那兩筐蘆菔,只是這河水又深又急,這片刻功夫過去,早已不知把他那兩筐蘆菔沖去了何處。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莫要找了,還是快些上岸吧。”這邊有個年輕郎君忍不住沖他喊道。

“……”那少年卻沒有搭理他,在水中沉浮著,被河水帶著往下游飄去,不一會兒又見他爬上了羊皮筏子,目光依舊在周圍的水面上不斷尋找著。

這些士族出身的小郎君們就站在河岸上,看著那少年人在河面上踟躕著尋找著,慢慢隨著河水越飄越遠,心里面很不是滋味。

“郎君們還是快些趕路吧,莫要誤了今日的渡船。”

“……走吧。”

馬蹄踩在路面上發出噠噠聲響,馬車搖晃著,車窗外面便是渾濁湍急的黃河水,黃河兩岸是延綿不絕的蒼莽河山。

行走在這山河之間,年輕郎君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天地之浩大,以及人力之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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