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雜貨

375.生死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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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西坡村這邊,林五郎這兩日收到羅大娘的信件,言是她已經從江南那邊回來了,現如今她人就在長安城中。

五郎當時看了信件,立馬收拾行囊便要走,被林父給摁了下去。

林父到村口的許家客舍去打聽了一番,得知這個月底,羅用的這些弟子們會運一批從北方過來的商賈那里收購來的羊脂皂去往長安城的南北雜貨,于是林父便讓林五郎再等一等,等到了月底再與他們這個運貨的隊伍一起走。

“何需等到月底,與那定達快遞的人一起走便是,他們現如今兩三日便要走一趟。”

林父剛剛回到家中把這個話說完,不待五郎說什么,那林六郎就先說話了:“阿兄你且安心去,這家里頭還有我們呢。”

“又能有你什么事,莫要瞎摻和。”林父斥了他一句。

“那定達快遞的人,也不是從咱們這邊出發,一直就走到長安城,他們那些個貨物,運到隰城便要倒一手,到了臨汾又要倒一手,這一路上倒來倒去的,人也是換了一撥又一撥。”林母揣著袖子坐在炕上,口里絮絮叨叨地說著:“聽聞那王當手底下這兩年又添了不少人手,那些個新來的,未必個個都識得你阿兄,又如何能夠指望他們照應。”

林母年歲大了,這兩年她這身子骨也是有些衰敗了,說話的聲音也小了許多,沒了從前的氣勢。

“那也不怕什么,我阿兄又不是頭一回出遠門了。”林六郎滿口道。

“莫說那些沒用的。”林母擺擺手,示意他莫要聒噪,復又對林大郎林二郎媳婦言道:“橫豎還有一些時日,你們這兩日也幫他收拾收拾,做一兩身新衣裳,備幾雙好走的鞋子。”

“喏。”林大嫂林二嫂應道。她們心里大抵也知曉,林母這是擔心五郎穿得磕磣,被人瞧輕了去。

“衣裳是要多做幾身,鞋子帶恁多作甚?”說話的是六郎媳婦,這時候她挺著個大肚子,瞅著應有六七個月的模樣,這時候只見她玩笑著對林母說道:“伯子這一路下長安,平平穩穩的俱都是水泥路,又有馬車乘坐,怕也只有晚間投宿的時候才會下來走兩步。”

“這般遠的路,總是要多帶幾雙鞋才安心。”林母緩緩嘆了一口氣,似是有幾分疲倦的模樣,然后便說自己要歇下了,叫他們也都回去歇著。

待屋里的人都走完了,她又嘆了一口氣,對林父說道:“這六郎媳婦,著實是個沒腦子的。”

前些年剛入門的時候,就看出來是個不省心的,還打算仗著耶娘對六郎的寵愛,壓過羅大娘一頭,結果反倒是她自己吃了苦頭。

這兩年羅大娘飛高了飛遠了,莫說還要壓她一頭,怕是連攀都攀不著了。

她倒也轉過彎來了,轉而巴結起了林五郎。卻也是個不能成事的,對著五郎的時候就是滿面笑容好言好語,對她那兩個嫂子卻無半點敬重,殊不知五郎將這些事情看在眼中,心里對她亦是不喜,只五郎那人向來話少,待人又和善,即便心中有些不喜,面上也并不會表現得十分明顯。

“瞅著是個機靈的,內里卻也傻得很,倒還不如像她二嫂那般,干脆木訥些。”對這個小兒媳,林母那是橫看豎看,怎么看怎么不滿意。

“若是果真如那老二家的一般,你道六郎果真看得上?”林父回她一句。

“唉……”說起林六郎,林母又是嘆氣:“六郎如今年歲也這般大了,怎的還是不著調,早前就連那縣學里的先生都夸他是個聰慧的。”

那縣學的的先生也不過就是說了一句,此子雖也聰慧,卻奈何無心向學。林母這便牢牢記住了,不時便要拿出來說一說,以此證明他家六郎確實是個聰慧的。

主屋這邊老兩口這般說著話,院子里的其他各個屋子里,那一對對兩口子們,各自也都有著自己的嘀咕。

五郎就自己一個人,回到屋里就是整理東西,一會兒整理衣衫,一會兒整理鞋襪,想到自己一直要等到月底才能出發去長安,很是心焦。

但是耶娘說得對,跟月底這個運貨的隊伍出門,比跟王當手底下人一起走要安全得多,如果大娘在家,她定然也會這般說。

馬上就要離家了,心中也有一些感慨,這一次去長安,大娘若是再說要去長安,他便要跟著一起去。

這一次他實在是等得太久了,心中很是焦灼不安,對于家里面的一些事情,并不十分上心。

他們家來來去去也就是這些個事情,父母偏心,兄嫂不滿。

五郎小時候也會為這些事感到憋悶委屈,自打取了大娘以后,便把自己的感情更多地給了大娘,對于耶娘的偏心偏疼,便也不像過去那般在意了。

早前那些年他還想著,不管耶娘再怎么偏心,將來分家的時候,他那一份定然不能少了,他自己可以胡亂活著,吃些苦也無所謂,妻兒卻是不能。

轉眼這些年過去,如今的羅大娘,如何還能看得上他們林家的這點家產,于是五郎便也不在意了,父母總歸還是要孝順著些,其余便都由他去吧。

左等右等,好不容易等到月底,林五郎身上穿著嫂嫂們給他準備的衣裳鞋襪,提著幾個大包袱,將他們一個一個放到馬車上,那里面有衣物有干糧,連被褥都帶了。

林家老小一路將他送到村口,看著他與羅用那兩名弟子匯合,一群人沿著村口的那條水泥路,緩緩向著離石縣的方向走去。

林母看著車隊離去的方向抹著眼淚,林父不言不語地站著,仿佛也已經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兒了。

五郎從馬車里探出身子,揮揮手讓耶娘回去,莫要一直在那站在,林父也揮揮手,讓他只管走。

村里也有其他人出來送的,林家人就站在人群里,手里抱著牽著娃兒,伸著脖子看著五郎離去的方向,心里不知是個什么滋味。

五郎是個命好的,娶了個能耐的媳婦,兩個人感情又好,雖然分居兩地,信件往來卻頗頻繁,看得旁人也是艷羨,只是他這一次離開西坡村,將來不知還會不會回來。

眾人一起回往村里的時候,有人這般問林母,林母卻虎了臉:“自然要回來,他一個農戶出身,不回西坡村種地還能去哪兒?”

林家老人倒地還是想讓林五郎保住農籍,即便最后終究還是保不住,那也是多保住一日是一日。

五郎他們的車隊這時候也漸漸走得遠了,他們這一次運貨南下,都是用的駑馬拉車,駑馬走得快,形成能短許多日,五郎則與羅用的兩名弟子同坐一輛馬車。

他們這一趟運貨,主事的便只有兩個,余下的都是從周邊村子里雇來的腳夫,在他們當地雇腳夫,價錢比那些外來的腳夫幫略貴些許,但是勝在知根知底。

車隊在這一條水泥路上走著,大抵都還平坦,只偶爾也有顛簸。

想當年這條水泥路剛修起來的時候,是何等的風光,現如今這路面上早已有了坑洼,前兩年剛剛補過一回,這兩年又有一些地方破了。

這些年下來,他們這里也有不少變化。

西坡村村口的那個水泥作坊前兩年挪到縣城去了,早前在水泥作坊干活的人,有些跟著去了縣城,還有一些就在那打谷機作坊干活,那打谷機作坊近兩年生意頗好。

自從羅用走后,村口那個許家客舍的生意就不想過去那般好了,如今也只留下婦孺老人繼續經營,常常還是會有一些過來買打谷機的,或者是帶了毛線過來西坡村尋人織毛衣的,會在許家客舍投宿。

許氏兄弟幾人,大抵都在外面,羅用的其他弟子們也是。早前羅用還在村里的時候,他們這些人就都在村口聚居,很是熱鬧,現如今羅用也走了,他們這些人有跟著去了河西的,也有一直留在長安城那邊的,這兩年還有幾人在河東道弄針坊的,剩下那些則是常常往來于河東道與長安城之間,起到一個溝通交流的作用,有時候自己也會販一些貨物。

羅用與這些弟子們都有信件往來,有些弟子不識得字,只好尋那識得字的幫忙代寫,有些時候不湊巧,收到師父寄來的信,在身上揣上小半個月都尋不著放心的人幫忙讀上一讀,著實很不方便。

有時候若是經過臨汾,倒是可以讓那吳幼幫忙讀一讀,順便再代寫一封信件。

吳幼這個人識得字,人仗義,亦有城府,他們這些人若是遇著什么想不通的,與他說上一說,他便總能把這里頭的東西掰開了揉碎了跟你講得明明白白,最后往往還能給出建議。

這些人若是在臨汾一帶遇著什么難處,去尋吳幼,他更是沒有不幫忙的。雖說他們這些同門師兄弟之間大抵都是如此,但這吳幼畢竟是后面進來的,相處的時間也不如前面那些人那般長,再加上他人又精明,初時眾人對他難免會有所防備,時日長了,便覺這人也很不錯,他們師父看人的眼光總歸還是好的。

時日久了,彼此交心之后,有那幾人便也知曉了吳幼的逃奴身份,他們便問吳幼,何不把家人送去西坡村,自己出來與他們一起四處行走,總好過現在這般,一家人皆留在臨汾,常年累月地經營著一家客舍,若是被人發現了可如何是好。

吳幼卻說,他這逃奴身份的問題一日不能解決,他便一日不能與羅用有過多的牽扯,像現在這般,哪一日他即便是被人捉了回去,也不礙羅用什么,他既是開客舍的,與過路的行人有些交情又有什么稀奇,這天底下原本也沒有幾個人知曉他是羅用的弟子,即便知曉了又如何,只管咬緊了牙關不承認便是,若是將家人送去了西坡村,那豈不是不打自招。

眾人知曉他說得有理,亦佩服他的膽量和魄力,許二郎對他亦頗敬重。

早前許二郎與之初交,聽他談吐,還當是哪個沒落世家的郎君,當時便有些慚愧,說自己就是一個破落商賈之家出身,勉強使得幾個字,見識想法卻還是很淺薄,以后還請吳幼多多教他。

吳幼當時卻與他玩笑道:“你這破落商賈之家,對我一個逃奴來說,出身卻也頗為清貴。”

那是許二郎第一次知曉吳幼的逃奴身份,這件事他連自己的兄長和弟弟都沒有告訴,其余那些往來于河東道與長安城之間的人,知曉吳幼這一重身份的,也只有少少兩三人而已。

如今羅用不在中原,他的這些弟子們凡事便只能靠自己,這些人出身低微,并不像那些士族郎君那般擁有強大的自信和遠大的抱負。

他們小心翼翼地經營著自己的那點事業,彼此之間十分抱團,他們清楚離了這個團體,自己在這世間是一個多么渺小的人,他們彼此依靠彼此支持,情誼也隨著時間的流淌變得愈發真摯。

對許二郎來說,他日吳幼若是落難,他必定不能袖手旁觀,就算賭上自己一條命,也要救他這友人一家于水火。

這就是生死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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