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逢許老夫人七十大壽,許家重又充滿了歡聲笑語。云雀鎮有“慶九不慶十”的習俗,為了討個吉利,許老夫人六十九的年紀就要過大壽了。民間老百姓重視做壽,七十“大壽”,八十“上壽”,九十“老壽”,百歲“期頤”都要辦得隆重,家有長者過壽場面一定要熱鬧,氣派一定要做足。
許老爺原本就愛炫富,況且他又是云雀鎮首屈一指的大孝子,整個云雀鎮的百姓都盼著他再發大手筆,擺上幾十桌流水席遍地灑銅板才過癮呢!許老爺不負眾望廣散銀兩,先是把許府從里到外翻新一遍,接著又給下人們做了新衣裳,然后施粥半個月,待到做壽前三天統一送出請柬,凡是平日有交情的都請了來。
管家帶著丫鬟家丁忙于布置壽堂,偌大的廳堂堆滿了香爐、蠟千、壽蠟、各種好兆頭的神碼兒,墻壁上貼滿了“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等賀壽詞,八仙桌上擺壽桃、壽面等寓意長壽的食品,桌子正前方地面上放置一塊滾金邊的紅墊子,供子孫拜壽時用。
丫鬟們圍在一起做燈花,五顏六色的燈花紙在指尖旋轉捻成花形蘸上香油,燈花的數目要比許老夫人的歲數多兩個,一個為“本命年”,一個為“增壽年”,等到做壽那天晚上由她老人家上香點燃就可以了。
阮氏從京城訂制了套百合壽袍,紅褐色的緞底搭配淡粉的百合,其間點綴著鵝黃色的花蕊很是賞心悅目。許老夫人在王媽的服侍下試穿壽袍,在銅鏡前轉了半圈,滿意地連連點頭。
“阮兒,你的眼光真是越來越好了啊!”許老夫人笑瞇瞇地贊嘆道,撩起裙擺看了又看,“不愧是京城繡坊的手工,布料花樣已是難得一見,別致的繡工更是錦上添花呀!其實你過年的時候給我添的那套衣裳還沒穿過,不用再做一件的,嘖嘖,這衣裳只是繡工就得花不少銀子吧?還是人家專門從京城送來的哪!”
阮氏看老夫人心情不錯,郁悶了大半個月之久的胸口總算覺得舒暢些了,走上前去幫忙整理衣服前襟,微微笑道:“娘喜歡就好,媳婦孝敬您是應該的,七十大壽會有好多客人前來拜壽,一絲一毫都馬虎不得!”
許老夫人打量著她慈眉善目的樣子,心里說不出是啥滋味。若是從前,她會很高興許家有這么一位無可挑剔的好媳婦,不過,現在她卻高興不起來。阮氏這些年來確實不容易,相公的心從沒放在她身上不說,生了不會說話的女兒更是有苦難言。
雖說阮氏和碧珠格格不入,三天兩頭吵架拌嘴,但許老夫人總是私心地偏向她。一來出于同情,二來也是真心憐惜,阮氏始終是她心目中最適合的主母人選。然而,自從阮氏為了討好許老爺拉攏阮家小姐,許老夫人就逐漸改變了看法。阮氏這人不單純,她并不像表現出來的那么寬容忍讓,她沒有認識到許家慧就是活生生的教訓,仍是處心積慮要跟碧珠斗到底。
這一切許老夫人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不說不代表認同,而是給阮氏機會等她改過。許家恒痊愈之后,阮氏看起來很不安分,不知道她在背地里搞什么小動作。許老夫人開始起疑就無法裝作一無所知,王媽多番打探才知道,原來她在挑唆許老爺與阮家結親,甚至要讓阮若詩取代柳葉兒。
許老夫人年紀大了人卻不糊涂,柳葉兒和阮若詩誰更適合許家恒心里明白得很,阮氏這么做的用意她也一清二楚。只是,許老夫人還沒來得及旁敲側擊,二房那邊就出了事,許家昌無緣無故被衙門抓去打了一頓,別說碧珠不服氣,她這個做太婆的也咽不下這口窩囊氣。碧珠那出“苦肉計”針對阮氏,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許老夫人配合也是給阮氏施加壓力,許老爺堅持翻案自然也是經她授意。
阮氏沉寂的半個月來,許老夫人看得更透徹了,念及這么多年的親情不忍心讓她難堪,可是,每當想起她對許家子孫痛下狠手又不禁心寒。她若是還不甘心,不妨就把底牌亮出來吧,當面較量一場,總比這樣互相提防的好。三天之后就是壽宴,這時候不給她敲幾下警鐘,許老夫人實在難以安心。
“阮兒,來,坐這兒……”許老夫人拉著阮氏雙雙坐在榻上,望著阮氏日漸憔悴的面容,心疼地問,“找人給家慧捎信了嗎?叫她和孫女婿一起來吧!給他們留的院子一直空蕩蕩的,我看著總覺得少了些什么,這回來了就別讓他們走了!都是自家人,有家不回住外面算什么嘛!”
聞言,阮氏心里酸酸的,低著頭無奈道:“老爺要招上門女婿,他們又不答應,孫女婿還好說,就是家慧死活不同意,生怕咱們為難她相公。老爺一氣之下跟他們劃清界限,家慧這孩子也不知道求情悶頭走到底,眼下都快兩年了,他們父女倆還是不搭腔啊!”
“這有何難?!”許老夫人柔聲笑道,“他們畢竟是父女,哪有解不開的結啊!你也知道萬山的脾氣倔得很,他這人太愛面子,叫他向自己的女兒低頭想都別想!家慧這孩子呢,咱們都沒有真正了解她,看她平時與世無爭,只知道養花種草自得其樂,但要是認準的理誰反對都沒用。萬山那邊你不用擔心,我早就交代好了,只要家慧肯點下頭,他也就不計較了。”
阮氏沒想到許老夫人一直都在惦記許家慧的事,心頭涌起莫名的感動:“原來您早就打算讓他們父女和好了……”
“家慧是許家的長孫女,也是我親手抱大的,怎么舍得她住在外面哪!要不是看她和孫女婿過得挺開心,而且家恒又出了事,還能拖到現在么!阮兒,你身為一家之母日夜操勞,萬山打理銀樓不容易,你操持這個家更不易啊!今后孩子們成家生子,這一大家子人可都是你和萬山的子孫!”
阮氏隱約意識到許老夫人話中另有深意,遲疑地抬起頭,久久沒有作聲。許老夫人的溫情戰術對她并不奏效,許家慧再受重視也只不過是個長孫女,就算日后能分到家產,跟許家昌也是不能比的。許老夫人明白她心有不甘,她和碧珠之間的矛盾也不是一天兩天能解決的。話說三分點到即止,如果阮氏有心,她會有所收斂,如若不然,日后也得想法子了。
“對了,萬山為了給我做壽,又動用了帳房不少銀子吧!”許老夫人及時轉換話題,笑呵呵地談論起她的兒子,“我怎么說他都沒用,非要大費周章不可,阮兒,你管帳可得緊點兒呀,能省就省,別都聽他的,不要請那么多人!”
阮氏心想許萬山何時聽過她的話呀,她只有管帳的命沒有花錢的福氣,于是勉強地笑了笑:“給娘做壽多點花銷不算什么,圖個喜氣也是造福街坊,等您‘上壽’、‘老壽’、‘期頤’的時候,場面比這還要大哪!”
許老夫人不敢想她能活到那把歲數,但聽起來還是很開心的,開懷地大笑幾聲:“好吧,好吧,咱們許家雙喜臨門,大辦宴席也是應該的……”
“雙喜?!”阮氏想不出來何來雙喜,莫非柳葉兒有喜了?她很不喜歡這種假設,追問道,“娘,咱家還有什么喜事?!”
“哦,你還不知道么,早上萬山收到家彥寄來的信,說是這次會試又高中啦,第一名呀……”許老夫人樂得合不攏嘴,“家彥從小就是塊讀書的料,猜燈謎沒人能猜過他,教書先生都夸他聰明,聽萬山說京城學堂的先生也很喜歡他呢……”
許老夫人提起許家彥就說個沒完,阮氏臉上滿是笑意,心里卻又開始堵得慌,許家彥這次高中會元,接下來莫不是要中狀元了吧!玉順的兒子許家恒是大當家,碧珠的兩個兒子也挺風光,許家昌雖然沒本事,但身為許家長孫照樣吃香喝辣,而許家彥天資聰穎能力出眾,年紀輕輕前途不可限量。想當年她大哥二十好幾才考上貢生,過了殿試中進士,在京城跌爬滾打了十余載才謀得尚書一職。
如果許家彥受圣上青睞位居高官,許老爺還會把她那位尚書大哥放在眼里嗎?!到時候碧珠豈不是要壓在她頭上作威作福?!許老夫人這么說,就是想警告阮氏收斂,不要成天想著對付這個對付那個的。與其勾心斗角不得安生,不如放下恩怨和睦相處!豈料阮氏壓根不這么想,她滿腦子想得都是怎樣才能遏制二房,怎樣才能保住當家主母的位置!
許老夫人的笑聲聽著格外刺耳,阮氏只能強顏歡笑勉強應和,她和碧珠水火不相容針尖對麥芒,這一輩子都沒辦法好好相處。即使她愿意妥協,碧珠也未必肯既往不咎,她若是不先出手,等到二房逞威風的時候,只怕后悔都來不及了。
阮氏從老夫人房里出來,心事重重難以冷靜,再過三天就是許老夫人的壽辰,在這三天之中她還能做什么?!難道,真要阮若詩露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