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不離其貌不揚,甚至連清秀都算不上,皆因她把殷其雷那張老臉上的五官繼承了十成十。
除了相貌,那炯炯有神的眼睛,鏗鏹頓挫的語調,父女倆如出一轍。
叫起后,姬羌為其賜了座。落座前,殷不離將背后的小背簍取下,打開蓋子,里面是一背簍地瓜。
只聽殷不離道:“聽聞陛下喜愛烤地瓜,家父特地摘了一筐命臣女背來,地瓜是家母親手種的,就在臣女家后院的菜園子里。臨行前,家母將它們洗的干干凈凈。”
姬羌探著身子朝背簍里望了望,確見一背簍又肥又大且水汪汪的地瓜乖巧的躺著,十分可人。
姬羌心里嘀咕著殷其雷那老匹夫別樣的“鉆營”手段,為了女兒順利拜師,連她在壽安宮烤地瓜的事兒都打聽到了,簡直沒辜負他那雙“鷹眼”。但是面上,卻嘴角微微上揚,笑意直達眼底。
她喜歡瞧這些胖乎乎,可養人命的吃食。
姬羌命人收了地瓜,殷不離不似方才拘謹。
“殷夫人身體可好?”
“謝陛下掛念,家母還算康健。”
“你兄弟在做什么?”
“回陛下,不棄在跟隨家父苦讀,為明年的秋闈做準備。”
姬羌甚是詫異,“你父竟然沒為你兄弟請個西席?”
不應該啊,以殷其雷的身份,請個翰林院的大儒,憑他是誰,該不是難事。
活了兩輩子,她就沒聽過親自送兒子下場的。
殷其雷那老匹夫,對自己的學問還挺自信。
“家父說,說,先生會讀的書,他也會,何必,何必費那個錢……”饒是殷不離一本正經,說完這句也紅了臉。
姬羌實實沒料到是這種原因,怔愣片刻哈哈大笑,只見殷不離的頭埋的更低了。
“既做了朕的伴讀,至少是個七品女官的。”姬羌雙手輕輕覆在她的肩上,殷不離喜出望外要行禮謝恩,卻被姬羌制止,“給朕講講,那晚,你是如何全身而退的吧。”
“是。那晚,臣女收到國師的信約,以及憑據七星偃月刀,喜不自勝,臨近約定的時辰,便偷偷溜出了家門……”
姬羌所有的困惑都集中在這一點,于是打斷她,“縱然國師有意讓你做朕的伴讀,直接召見即可,一國之師,行事如日月光明,豈會在夜深人靜之時約見一名閨閣女子?如此紕漏百出的局,你也信了?”
“臣女不信,也知做局的人。但臣女還是毅然決然的走出了家門。”
“為什么?”姬羌盯著那雙炯炯有神,坦坦蕩蕩的眼睛,倍感詫異。
“有做局的,便有破局的。可若是魚餌不出現,兩者都難做。”
“所以,你料定有人救你,便以身試險了?”
“臣女料定國師會出手。”殷不離認認真真道:“天底下,沒有什么事能瞞過國師的眼睛,對方打著國師的旗號做壞事,國師豈會視而不見?”
又是一個姜鑒的狂熱信徒,其狂熱度不輸宋甘棠。
看來,從前那些關于殷不離的謠言,并非空穴來風。
“國師當真救了你。你有膽識懂謀略,國師必然十分欣賞。”
“不,陛下,是國師的大童子云鶴助臣女脫險,隨后臣女歸家,當晚并未見到國師。”
這就對了,女兒平安歸家,殷其雷才有心思順著肉香找源頭,把鄭南木的小尾巴揪出來。
事情說到這兒,姬羌已全部清楚來龍去脈。她對殷不離上下打量,問其年歲,知其已有十九,禁不住為殷其雷、殷夫人捏了一把汗。
女兒已經十九歲,尚未許配人家,如今又要進宮做國君伴讀……姬羌轉念一想,莫非殷其雷那老頭兒還有別的打算?
譬如,借某個人的東風得快婿,又或者,皇宮溜達一圈鍍鍍金,便好女不愁嫁……
“陛下,臣女來之前已發了宏愿,不出師便不出門。”殷不離大概瞧出姬羌心中疑惑,大著膽子解釋。
姬羌又大吃一驚,不出師就不嫁人,那要是一輩子學不成,也要一輩子不嫁人?如此,殷夫人還不得哭瞎。
“那你……想跟國師學什么呢?”
“自然是,陛下學什么臣女就學什么,臣女進宮來不是要做陛下的伴讀么?”
“很會說話。只是朕不知,于你來說,究竟怎樣的程度才算出師?”
“這個,這個自然要由國師大人來評判。”
殷不離剛說完,又引得姬羌上下打量一番,其貌不揚的女子安安靜靜的立著,氣息不穩,有些激動,但是目光卻十分堅定,像是認定了什么一般。
姬羌無意多說,此人張口閉口便是國師,對其崇拜之情簡直明明白白印在臉上。
殷不離退下后,黃裳忍不住發了聲牢騷,“她究竟是來做陛下的伴讀,還是拜師學藝呢?”
“自然是二者兼有之。”姬羌撿了塊最大個兒的地瓜,趁人不備上去就是一口,可把一屋子人嚇壞了,尚六珈甚至忘記規矩逾了越,上手便搶,“祖宗老爺哎,您要是餓了咱立刻傳膳,這地瓜焉能生吃?吃壞肚子可怎么辦……罪該萬死,臣等罪該萬死啊!”
姬羌抱緊地瓜,死死護住,嘴巴里還鼓囊囊的,“甜!林不離嗦了,來紫前……殷夫人洗的干干凈凈。”
“洗干凈了也是生的啊。”零露眼疾手快,雖幾番周折還是將地瓜拿下,姬羌無奈大喝,“爾敢……朕定要治爾等一個大不敬之罪!”
“您就是打死臣等,這生地瓜您也不能再吃。”尚六珈接過地瓜,放在背簍里,連簍帶瓜直接背走。
“幸虧這會子綠衣姐姐不在,否則……”零露故作神秘,壓低聲音道:“她肯定會嚇死過去。”
姬羌無語了。
吃兩口生地瓜嚇死個得力女官,不值,不值。
恰在這時,綠衣進門,回稟已經將殷不離安置妥當,姬羌聽畢只點點頭,轉身進了內室。
不多時,外面一陣雞飛狗跳,好大會兒只聽綠衣輕嘆,“陛下她,大概想先夫王了。”
在內室靜思的姬羌,思緒一下飄飛到無憂無慮的幼年,那時的四大金剛就像四個大團子,領著她這個小團子在皇宮上下、乃至上林苑四處游走,有一次趁羽林軍不備,他們跑到離上林苑不遠的一塊農田,挖了一大筐地瓜。
回來后,父王不僅沒有懲罰他們,反而命人在關雎宮的大院里生火,親自烤地瓜給她吃。
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圓,那晚的地瓜,最軟糯,最香甜。
然而姬羌方才啃地瓜時,想的不是這個。
月亮還是那個月亮,又大又圓。
一個和她當年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挖了個干癟細小的地瓜,可他還沒來得及張嘴,地瓜便被他的兄長搶去,幼童嘴巴一撇,已經哭不出聲了,眼睛透出他那個年歲不該有的絕望。
第二天,幼童死了。
隨后成為一鍋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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