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閣青石板梯通往深淵。
顧平安盤膝坐在蒲團之上,放眼望去,四面八方籠罩迷霧,除了劍氣肆掠,還有經年腐臭味,深淵埋葬著無數祭劍尸骸。
“開始悟劍。”他低聲自語。
這幾天一直都在近距離吸收氣血,體內逆置漩渦已經儲藏了“半井”。
其實還能繼續容納,但他極有分寸,不會妄想煉化五境殘留的氣血,過猶不及免傷根基。
入定閉眼,身心五蘊皆空。
顧平安將自己想象成一柄劍,劍意自竅穴經脈溢出,緩慢有秩序推向迷霧,逐漸向深淵底部墜落。
很快,他察覺到三道如淵峙岳的氣息。
一個五官歪斜的畸形侏儒盤坐在一角、一個佝僂著背、衣衫襤褸的老乞丐睡臥在巨石之上,還有老嫗背著七個劍匣到處搜尋。
劍冢老怪物在深淵潛修。
顧平安在一瞬間思索很多,而后繼續觀想,意識越過數百柄青鋒,繼續往下沉淪。
觀想世界。
有帝王高居九重宮闕,手持青鋒號令群臣。
有俠客雙指成劍狀,截斷大江滔滔之水。
有稻田地里辛勤勞作的老農,以木劍當作扁擔。
還有官道上來往的讀書人,各個腰間懸劍。
陡然。
劍意輕輕一遞,像戳破水泡般微乎其微的力道。
“別來阻我。”
顧平安一直堅定前方的道路,從未有過動搖,在分岔路口繼續往前。
劍意同樣如此。
毛毛細雨墜落,亦能摧毀巍峨山岳。
觀想畫面的虛影各個破碎,緊接著清晰看到深淵埋葬的劍器,也看到了那一株北海嫩竹。
它出現了。
三節竹節,通體呈綠,仿佛堅不可摧,又蘊藏著無窮無盡最最純凈的天地元氣,盡管深淵有太多劍氣,可竹身沒有半點痕跡。
從未有人能夠帶走它。
冠絕劍冢,名不虛傳!
最極致的劍,不是先輩用過的,也絕不能沾染他人劍意,唯有自己鍛造自己注入劍意慢慢養劍。
太符合了!
顧平安一如往常地冷靜,己身劍意流淌而去,滲透深淵底部,慢慢靠近北海嫩竹。
竹身一動,幾乎就要拔地而起!
剎那,顧平安指尖涌出一點氣機,氣機順著劍意灌注嫩竹,嫩竹又重新扎進地底。
他赫然睜眼,起身離開。
當走上樓梯的瞬間,深淵異變陡生。
……
懸崖邊,江久哲還在悟劍,他從始至終都堅信自己都帶走一柄二品劍,這種感覺愈發強烈,就差契機了。
突兀。
鏘鏘鏘——
萬劍齊鳴!
幾乎是鯨飲吞海之勢,又如浩蕩百川流,鋪天蓋地的劍氣自地底涌上懸崖,眨眼間籠罩半空,密密匣匣的利劍高懸,呈一字排開。
深淵幾里外,傳來驚天震地的吼聲:
“王劍問世!”
王劍!
江久哲驀然起身,內心掀起了驚濤駭浪,目光悚然地環顧四方。
他當然不會荒謬到以為是自己,悟劍是有感知的。
哪位劍冢大宗師?
王劍問世,載入劍道史書啊!
上一柄王劍是大乾鳳凰臨巔者,再上上一柄要追溯到三十年前。
秦家族人悉數奔赴懸崖,各家劍宗勢力瞠目結舌地盯著深淵異象,還有無數劍客聞訊趕來。
轟!
一劍破土而出。
“霸道兼王道,王劍之首太阿劍!”
秦家主靜立如雕塑,神色無比震撼。
懸崖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仿佛不是深淵,而是身處恐怖墓窟。
一切聲音都停止,只剩太阿王劍破土而出,撞碎青鋒傳來的煌煌帝王之音。
太阿劍上一任主人,大乾太宗皇帝!
更上面的主人皆是春秋諸侯,同時貫徹王道兼霸道的治國理念,將其轉化為劍意。
大乾太宗皇帝死前不愿違背劍冢規矩,將太阿劍葬回深淵,他也期待著姬氏子孫有朝一日能親手取出。
如今,太阿劍問世!
“是公子嗎?”司琴臉蛋繃得死死,緊張地攥住殿下的手腕。
姜錦霜抿住唇瓣,堅定道:“絕對是他!”
古老嫗等人天旋地轉,渾身血液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燃燒沸騰。
“王劍之首……”攬月宗紫裙婦人嬌軀微顫,她經歷過大風大浪,竟也會如此興奮到無以復加。
四境以上,已然能感受到有殘留的龍氣繚繞。
太阿劍!
片刻,一柄五尺九寸的鐵劍懸于半空,面鑄日月星辰,背銘山川河流。
一劍出,萬劍相繼而墜。
時空凝滯。
無數劍客眼神癲狂,在電光火石之間,又仿佛被一雙手攫取心臟,毛骨悚然!
他們看到了一個單薄的身影。
金奎憑欄而望,手臂青筋暴綻,死死摁住木質欄桿,開裂的欄桿亦如他潰散的心緒。
“顧,平,安。”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說出這三個字。
太阿王劍。
陛下夢寐以求所不能得之物。
而陛下眼中“卑鄙的叛國者”,輕而易舉帶走。
這將在人世間掀起多大的輿論?
懸崖寂靜,顧平安緩緩抬頭,注視著劍柄落在掌心,他無視所有目光,只是閑庭信步地走向高貴典雅的身影。
“殿下。”
他將太阿劍遞給姜錦霜。
姜錦霜怔怔盯著他。
沉穩如秦家主,此刻都臉龐輕微扭曲,根本無法接受這一幕。
究竟是什么劍意,能擊潰霸道王道之劍?
王劍之首,為何能甘愿送給別人?
無數劍客雙眼通紅,嫉妒得五臟六腑都險些移位。
“本宮……”姜錦霜罕見無措,她看到了顧平安眼里的認真。
仿佛在說,這不是我需要的劍,我也不愿接受帝王之劍,一旦手持太阿,西蜀輿論將吞噬公主府。
任何東西都比不過我們的理想!
“好。”
迎著無數道目光,姜錦霜接過了沉重的太阿劍。
就在此時。
“桃花枝問世!”
深淵底下,傳來恢宏而亢奮的聲音。
顧平安面無表情,早有感知。
秦家族人內心翻江倒海,胸膛都快要炸裂!
所有劍道勢力艱難扭頭,望著一柄柄青鋒橫向排開,他們徹底陷入無與倫比的羨慕。
桃花枝。
十二王劍之一。
五十年前,大乾涼州女劍神踏入本我大道,萬里橫枝探北莽,三杯拔劍斬龍脈!
盡管身負重傷半個月后在不周山殞命,但她斬斷了草原金帳其中一條龍脈。
桃花枝,劍身彎曲細如一株桃枝,雖埋葬深淵五十年,卻未沾染腐爛氣息,落在年輕人懷中,依稀還有深深藏進劍身的酒香味。
是那位嗜酒如命的女劍神留下,彼時靠著三杯入肚,畢生氣機劈碎了龍脈。
“喏,給你。”顧平安將桃花枝遞給司琴。
轟!
宛若晴天霹靂。
所有劍客目光空洞,已經驚駭到麻木了。
金奎仰起頭,深深閉眼。
一個婢女都有王劍?
昔日圣人榮耀,豈非被狠狠踐踏?
何止是滔天屈辱!
簡直是當著天下人的面,重重甩了圣人一個耳光。
“我……我不配。”司琴下意識后退兩步,滿臉通紅。
顧平安笑了笑:
“區區一件器物,有什么配不配。”
“我用不了呀……”司琴嗓音帶著哭腔,不知道是感動到哭,還是第一次萬眾矚目惶恐難安。
顧平安將桃花枝塞進她的懷里,輕聲道:
“多悟,學習那位女劍神。”
眾人神色麻木,死死凝視著清麗婀娜的少女不情不愿接過桃花枝,然后死死抱在懷里。
今日,徹底顛覆了認知。
從未想過,有一個人的劍道造詣高到驚世駭俗的程度!
萬物皆可為劍!
以身為劍!
當他手握筆桿,就是三尺青鋒。
一橫一豎,一撇一捺,皆是劍式!
他從小山村艱難地走向王朝金鑾殿,每一步都是劍痕!
他叫顧平安,是文道狀元顧平安,也是未來的劍道魁首顧平安。
有劍冢注史者秉筆直書,將顧平安三個大字載入厚厚的典籍中。
歲月流逝,只要你是劍修,就應該知道很久以前,有那么一個人,一日喚動兩柄王劍!
而他當時只有二十歲。
懸崖寂靜無聲,沉默震耳欲聾。
金奎目光恍惚,凝視著那道挺拔的身影,記憶回到殿試那天。
他站在丹墀下,其余門閥仕子黯然失色。
亦如現在,他依然靜靜佇立,卻能讓所有劍客為之瘋狂。
有些光芒,永遠永遠也遮蓋不住。
第一次震撼十九州,竟是以如此前所未有的方式。
圣人造孽!!
江久哲搖搖晃晃,情緒幾乎崩潰,對方從始至終都沒有看過來一眼。
甚至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哈哈哈,我是多么的可笑無知……”江久哲嗓音嘶啞,這一天的潰敗感永世無法遺忘。
枉以為會驚天動地,自己能堂堂正正將顧平安踩在腳下。
然而。
江久哲是誰?
沒有人在乎。
為什么要在乎?
懸崖氣氛僵硬如鐵,過了很久,秦家主率先回過神來,情緒復雜道:
“殿下,請謹記劍冢規矩。”
他特意提醒道:
“幾百年來,無人違抗。”
姜錦霜點了點精致下巴,突然露出幾分笑意,環顧整座深淵:
“且不說公主府從未口出狂言。”
“再者,王劍之下,探囊取物,狂有何妨?”
剎那,深淵傳來渾厚的聲音:
“理所應當。”
秦家主深深注視著顧平安,一邊苦笑一邊頷首:
“該狂。”
顧平安面不改色,擺手道:
“走吧。”
說完轉身離去,公主府眾人沒有遲疑。
無數劍客呆呆地望著。
沒有慶賀,沒有逗留,頭也不回地走了?
仿佛來一趟劍冢,只是為了給西蜀長寧公主取一柄太阿帝王劍,人世間最浪漫的事情不過如此。
你突然想要太阿劍,所以我就來了。
而這個人,原本應該屬于大乾鳳凰臨巔者!
劍道魁首之姿啊!
這比什么春雷始鳴來得震撼千倍!
何謂魁首?
劍修這一派的領袖!
未來須以肩扛起劍道,有望登頂的蓋世劍意!
原本以為只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天,可許多年后,他們始終會清晰地記得今天。
萬劍高懸,兩柄王劍墜入懷中!
無數只玲瓏彩鴿自閣樓窗戶騰越而起,朝天下各州飛去。
數千只飛鴿浩浩蕩蕩,帶著驚駭萬分的消息奔赴天涯海角。
……
……
秦家小鎮。
顧平安緩慢而行,眼神制止了司琴躍躍欲試的沖動。
直到傍晚,一行人默默疾馳在山路。
“公子,北海嫩竹嘗試無果么?”
司琴憋得慌,終于問出口。
什么?
攬月宗眾人嚇得韁繩一抖。
原本以為兩柄王劍,就足以震古爍今了!
壓根無法想到,公子的目標卻是劍冢明珠,不得已只能勉強拿走王劍,不至于空手而歸。
姜錦霜眸光柔和,委婉地說道:
“無妨,等你到了指玄境,再去試劍。”
“到手了。”顧平安笑了一聲,很滿意道:
“一劍能當百萬劍,鑄劍后威力無法言喻。”
“劍呢?”紫袍婦人脫口而出。
顧平安略默,平靜道:
“帶不走,我篤定深淵里面三個老怪物一直在領悟北海嫩竹,若它問世,劍冢絕對會撕破臉皮,我不愿在桂花宴之前徒添波折。”
古老嫗駭然。
真契合了劍冢明珠?
最恐怖的是,極致的克制能力!
面對巨大的誘惑無動于衷。
換做她,必定不會考慮后果。
司琴既興奮又失落,顫聲道:“公子,那咋辦呢?”
姜錦霜笑得很燦爛,慢條斯理道:
“別忘了,他雖金剛境卻有氣機,劍意涌入,氣機蘊養北海嫩竹。”
“桂花宴上,秦家劍冢也會參與利益劃分,屆時深淵老怪物同往,他牽動氣機,嫩竹破土而出,橫越數千里墜落神都書院。”
顧平安會心一笑,“還是殿下了解我。”
“我……我……我好激動!!”
司琴差點又站不穩。
冢中明珠橫跨數千里,這樣的場面比兩柄王劍帶來的沖擊力還要強過無數倍!
那可是北海嫩竹啊!
從古至今,無人能喚動!
紫裙婦人已然啞口無言,扭頭看了一眼古老嫗,語重心長道:
“你說的對,顧公子確實是怪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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