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踉蹌著下了馬,下盤不穩,險些絆倒在地上,那模樣顯得極為狼狽。
他伸出舌頭舔了舔下唇,稍稍緩解唇瓣干裂的刺痛,布滿血絲的雙目瞪得大大的,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一邊暗暗緩解呼吸節奏,一邊暗暗回想之前已經準備好的說辭。
良久之后,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那人連忙暗中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肉,以疼痛驅散昏沉的意識,胸腔鼓跳如雷,那般強勁有力的心跳聲在耳邊顯得極為清晰。
他垂著頭,余光瞥見一抹青棕色從身旁掠過,徑直去往上座坐下,空中殘留些許醇厚清香。
哪怕孟郡亂象頻生,作為孟氏族長、孟郡郡守的孟湛,生活依舊精致而講究。
過了半響,上首的男人開口問他,“二郎君已經抵達上京了?”
那聲音帶著這個年齡特有的沉穩,語調優雅婉轉,又有幾分別樣的雅致,似乎在吟詩一般。
這種說話語調是這兩年時興的,算是高門士族間流行的風尚,許多人刻意追求,附庸風雅。
有些人學了,顯得矯揉造作,仿佛啞了嗓子的公鴨,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那人嗓子有毛病。
有些人卻有得天獨厚的嗓子,這般說話語調像是為其量身打造,一開口便有幾分風雅韻味。
孟湛便屬于后者,不少滄州士族貴婦暗中贊他風雅絕倫,一開口就能吸走別人三魂七魄。
跪在下面的扈從臉色一暗,猛地以頭磕地,撞擊聲音沉悶有力,連地面都為之一顫。
扈從聞言,血色褪去,臉色蒼白如紙,他以額頭磕著地,手指仍在暗暗顫抖。
他的手心迅速分泌汗液,很快就變得濕乎乎的,顯出他內心的忐忑不安。
“小的無能,未能完成老爺所托……二郎君、二郎君他被、被……被孟渾那個叛徒抓了。”
孟湛眸色一凌,將手中捏著的茶碗擲了出去,正中扈從的額頭,熱茶潑了對方一臉。
“二郎君被孟渾抓走了?”他微微睜開修長的桃花眼,略翹的眼尾染上兇色,語氣陰仄地問道,“派你們一隊人過去,竟然連二郎君的安全都護不住,孟府要你們這些廢物有何用!”
在普通百姓乃至河間郡守面前還能囂張跋扈的扈從頭領,此時卻連句辯解的話都不敢說。
作為孟湛的扈從,他太了解怎么做才是正確的,辯駁只會讓對方越發暴怒,甚至殺了他。
額頭破了口子,鮮血直流,茶漬混雜著血水淌滿整張臉經,他也不敢抬手抹一下。
等了半響,孟湛的火氣已經稍稍降溫了,扈從手另這才戰戰兢兢道,“請老爺息怒,這事情,并非小的不盡興保護二郎君,而是事出有因,孟渾那一伙賊子又忒狡猾陰險……”
孟湛懶得聽對方推脫說辭,直接道,“那個白眼狼抓了悢兒,到底想要什么?”
他怎么說也是孟氏的族長,穩坐孟郡郡守的人,這點兒簡單的東西還是看得出來的。
若是孟悢已經死了,眼前這個貪生怕死的賤仆根本不敢回孟郡,早就逃之夭夭了。
“老爺英明,那個亂臣賊子的確想以二郎君為人質勒索錢財米糧。小的唯恐那個賊人待二郎君不盡心,所以快馬加鞭,累死十余匹快馬,這才緊趕慢趕回來,向老爺稟報消息。”
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份被絹布包裹的物體,雙手恭敬高舉頭頂,“請老爺明察。”
孟湛對身旁侍女使了個眼色,那個絹布包裹被呈了上來。
他打開一瞧,里面裝著兩份書簡。
一份是自家悢兒寫的,語氣頗為得意,言辭之中對孟渾這次舉動充滿鄙視。
另一份則是陌生筆跡,簡單扼要敘述他們可以不殺孟悢,但必須滿足他們的要求。
“呵呵……悢兒只說給五百石,這封書簡卻改成了兩千石……賤民出身,眼皮子淺薄。”
孟湛隨手將書信丟在一旁,眼底是不加掩飾的鄙夷和輕賤。
扈從頭領咽了一口口水,道,“老爺,這糧食……難道真的要給他?”
孟湛悠然道,似醉非醉的桃花眼染上高傲之色,“給,為何不給?”
扈從頭領露出錯愕之情。
“區區兩千石罷了,也只有這般寒酸賤民出身的人,才會如此看重。”孟湛嗤了一聲,冷冷道,“遵我命令,去糧庫調動三千石,派遣專人糧隊送去,一切以二郎君安危為準……只要他接了糧,恩怨一筆勾銷!且當是我這東家,給他的最后的散伙費……”
扈從頭領懵逼了,三千石糧食?
都給孟渾?
孟渾獅子大開口,也只是要了兩千石啊。
孟湛見他迷茫不懂,內心哂笑,也懶得解釋。
孟渾為何反叛孟氏?
為何要火燒都尉府?
為何要千里追殺孟悢?
還不是打著為妻女報仇的名義?
如今,區區兩千石就能讓孟渾放棄殺孟悢,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他妻女的清白乃至性命,不過是兩千石糧食就能買斷的,就這個價位了。
既然如此,他這個老東家就再大方一點兒!
人家孟渾賤賣妻女,他好心多給一千石。
看似大方的舉動,實則暗藏鄙薄和羞辱。
三千石糧食,對于孟氏來說連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孟渾真敢接下這批糧食,等孟悢安全了,孟氏就敢把這事情傳揚出去。
自此之后,為妻女報仇的血性漢子,不過是欺世盜名之輩,一些糧食就能把她們都給賣了。
后院的夫人聽說孟悢被抓,起初還十分擔心驚恐,不過很快又心安起來。
她優雅地捻著塊糕點,口中鄙夷道,“賤民出身便是這般,沒點兒骨氣,為了一口糧,什么都干得出來,這也算得上賣妻鬻女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沒了妻女,再娶再生便是。鬧得這么大,失了都尉的地位身份,還害得吾兒吃苦受罪,害得夫君為孟郡殫精竭慮……”
孟渾的妻女,不過也是賤民出身,如何能與血統高貴的悢兒相比?
她還沒怪那對母女污了悢兒名聲呢。
“啊切——”
孟渾打了個噴嚏,抬手捏了捏有些發癢的鼻頭,惹來周圍倆部曲的凝視。
“咳咳,你們埋好……”孟渾有些不自然地道,“我去別的地方看看布置得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