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新芽
“哈哈哈!”眾酒客們哄堂大笑。笑過之后,卻又感慨起淮安城那邊讀書人的好命來,“每月一石米外加一吊錢呢,還都是銅錢!不光自己吃,省一省,養活老婆孩子都夠了。”
“可不是么?一千個足色肉好,能買三百多碗酒了。姓周的還不愿意去。老子就是小時候沒錢讀書,否則,早投奔淮安去了!”
三百多碗酒,每天喝十碗,那是何等神仙日子!其他端著酒碗一小口,一小口慢品的酒客們,兩眼立刻放出了咄咄精光。“可不是么,早知道這樣,老子也去讀書了!”
“就你,手指頭長得比別人腳指頭還笨?還讀書呢,肯定被先生用板子活活打死!”
“我不就是一說么?怎么就被打死了。那教書先生敢打我,老子一巴掌抽他滿地找牙!”
“哈哈哈哈.....”眾人又是哄堂大笑,一邊笑一邊搖頭。都覺得讀書人跟自己完全處于兩個世界,別人給的待遇再好,自己也羨慕不來。
坐在小酒館最里頭的兩名穿長衫客人,卻沒陪著大伙一起說笑話。只管豎起耳朵,聽眾人東一句西一句的瞎扯,直到大伙碗里的酒都喝得差不多了。才抬起頭,非常有禮貌地問了一句,“嗯,嗯哼!各位哥哥,剛才你們說的那些事情,都是從哪里聽來的?!到底靠不靠譜啊?還是以訛傳訛的瞎話?!”
“嘿,你這話怎么說呢?”酒客們聞聽,立刻豎起了眼睛。然而看到對方身上整齊的綢布長衫,又迅速把頭低了下去,“我們,我們哪知道是不是真的。道聽途說,道聽途說。說過就忘,說過就忘您懂么?”
“我也只是隨便問問!剛才你們說的,聽著怪新鮮的!”兩名長衫客中,看起來地位稍高的那位笑了笑,低聲補充。
“客官,您老的雞屁股!”還沒等眾人回應,店小二已經飛一般跑了過來。彎腰將油汪汪的雞屁股朝兩位長衫面前一擺,然后抬起手,指著墻壁上高高掛著的一塊木牌說道:“客官慢用。這里有幾個字,衙門發的。小二我不認識,客官您能否幫著讀一讀?”
“嗯!”長衫客們愣了愣,目光迅速轉向墻上的木牌。
“禍從口出,病從口入”八個字,不知道已經掛了多少年,每個字上面,都沾滿油汪汪的污漬。
“小二哥,結賬!”眾酒客們也都心生警覺,紛紛將銅錢掏出來,拍在桌角上。站起身準備往外走。這年頭,衙門里的官差下手黑著呢,真把你治一個“通匪”的罪名拉進大牢里去,那就是傾家蕩產的結果。大伙都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可是不敢在這上面給自己惹麻煩。
“不就是幾句閑話么?出我口,入你耳,旁邊又沒證人。過后誰知道是我說的?”兩名長衫客中地位看起來稍高的那個,撇了撇嘴,大聲說道。“行了,大伙都不愛說,就當李某沒問過。小二,在座每人都給添一碗熱乎酒來,就當李某給大伙賠罪了!”
“哎,來了——!”小二哥聞言大喜,再顧不上提醒客人少惹是非,小跑著去篩熱酒了。其他酒客也不好意思再走,訕笑著又坐回自己原來的位置,“這,這怎么好意思呢。李,李爺,都不認識您,怎么好意思吃您的酒!”
“當不起一個爺字!在下姓李,行四。大伙叫我李四就行!”長衫客中的看起來地位高的那個將身體朝椅子中一跌,拍著桌案,大咧咧地說道,“第一次來黃河南邊做生意,人生地不熟,所以想多打聽點兒事情。不是故意要給大伙找麻煩。六子,把雞屁股也給大伙分一分,有酒沒肉,算什么事情!”
“是唻,爺您坐,六子這就去!”另外一個長衫酒客拱了下手,拖著口流利的北方官話回應。
“哎呀呀,可不敢,可不敢!”眾酒客們連忙擺手拒絕,但嘴角亮津津的光澤,卻暴露了他們內心的想法。雞屁股哎,要二十文錢才給一盤子呢!不逢年過節,大伙誰敢這么敗家?買雞屁股當下酒菜?造孽吧!窮骨頭吃肉菜,不怕放屁油了褲子?!
“有什么不敢的,酒肉向來不分家!”長衫李四是個自來熟,大咧咧地擺手,“掌柜的,再切兩盤子肥腸,來一鍋鹽水毛豆,鹽量要加足。給大家分小份端上來,賬一樣算我頭上!”
“來了,來了!”掌柜得也是喜出望外,答應一聲,小跑著去廚房準備了。
街頭雞毛店,小本經營,一年到頭也難得見幾個如此豪爽的酒客。因此從掌柜往下,手腳都變得麻利無比。須臾間,一壇子花雕酒就給蒸熱了,撒上些干桂花,分成小碗端到了眾人面前。
幾個下酒菜,也都分成了小份兒,在座酒客每人一份兒。將大伙饞得兩眼放光,紛紛拱著手,請長衫酒客先用。
“一起來,喝一口!李某敬大伙的!”長衫李四也不謙讓,先端起酒碗,狠狠抿了一大口。然后閉上眼睛回味了一番,吐出口長長的熱氣,著到,“嗯,地道!花雕酒,喝著就是舒坦。可不是我們北方的燒刀子,一大口下去,整個人都得橫過來!”
“四爺您那也是喝一個豪氣!”眾酒客也跟著喝了一口,然后一邊飛速地動筷子吃菜,一邊含糊不清地回應,“不像咱們這邊,什么都是一小口一小口抿,精細得沒邊兒!”
“各有各的好處,各有各的好處!”長衫李四顯然不打算在南北風俗上多浪費功夫,擺擺手,笑著說道,“我到更喜歡你們南邊的人,做什么都仔細。唉,咱不說這些。剛才那個考試,還給發米發銅錢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聽著如此新鮮!”
“這個.....”眾人互相看了看,已經吃到嘴里的雞屁股也不好意思再吐出來。便搖著頭干笑了幾聲,七嘴八舌地回應道:“我們也是瞎說,四爺您千萬別信。誰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只是聽著有意思。不瞞諸位,老家那邊最近鬧鹽荒,所以...”
“噢,怪不得四爺如此豪氣,原來是做大生意的人!”眾人立刻心領神會,微笑著點頭。
天下食鹽,半數出于兩淮。而兩淮食鹽,六成以上出自淮安路。雖然高郵、揚州兩地也產鹽,但數量畢竟沒有淮安足。并且原來兩淮的食鹽都是先運到淮安城里,然后再發往全國各地。倉促之間,這個規矩也很難改過來。所以只要做和食鹽有關買賣的,十有七八要往淮安走一遭。
既然是準備去淮安販私鹽的,長衫李四肯定不會把大伙朝衙門里頭帶。他剛才跟大伙打聽淮安的事情,當然也在情理之中,不值得大伙再小心提防。
那李四卻唯恐自己解釋得不夠清楚,笑了笑,繼續說道:“也算不得什么大生意。家里頭長輩派我來趟趟路子而已。你們也知道,以前這販鹽的買賣,只有那有數的幾家才能做。其他人,再有錢沒有鹽引也是白搭!”
“那四爺您可真來對了!”眾人聞聽,立刻七嘴八舌地接茬,“那幾家自己作死,居然想趁著朱八十一立足未穩之時,糾集奴仆重新奪回淮安。結果被朱八十一打了個大敗,然后一刀一個全給剁了。眼下淮安城里的咸鹽,根本不需要鹽引。凡是出得起價錢的,誰都可以買了運走!”
“哦,這樣?”長衫李四的眉頭跳了跳,故意裝出一幅茫然的模樣,“居然有人敢跟朱屠戶做對?他們吃了豹子膽不成?”
“估計是想欺負朱八十一手底下人少唄?那幫鹽販子,原本也不是什么好鳥,這回也算惡貫滿盈了!”
“欺負朱屠戶手下人少?不會吧!人少他怎么打下了淮安?”
“怎么不會,我聽人說,朱八十一當日入淮安時,只帶了一百多人!”有個酒客站起來,滿臉神秘的透漏。
“可不是么?那朱八十一跟芝麻李倆早就拜了把子的。芝麻李當日八人奪徐州,他是芝麻李的把兄弟,一百來人奪淮安,已經是給官府面子了!”
“是啊,那朱八十一,可是會發掌心雷的!”
“別人不知道,朱八十一手下,肯定人馬不多。最近這一個月,芝麻李接連破了宿州、蒙城,懷遠,那趙君用也從徐州一路打到了睢陽城下。只有朱八十一,打下淮安之后,始終沒什么大動靜。直到最近幾天,才又派了個叫徐達的,把淮河上游的泗州城拿到手里!”
登時,眾人全來了精神。把道聽途說的消息,不分真偽地往外吐。并且自己還添油加醋一番,仿佛每個人都親眼見了一般。
掌心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李四早就弄了個清清楚楚。聽大伙越說距離自己想知道的正題越遠,連忙咳嗽了幾聲,笑著將話頭往回拉,“嗯,哼,嗯嗯,也就是說,朱八十一手里兵少,所以那些鹽商們想趁機撈一票。結果沒撈到,反而把命都搭了進去!”
“對,基本上就是這么回事!”眾人喝著李四的酒,吃著李四的雞屁股,自然也不會掃他的興。笑了笑,紛紛點頭。
“噢,那倒真是一個機會!”李四想了想,沉吟著點頭。大元朝的鹽政糜爛已久,說是所有食鹽都必須官營,實際上,兩淮一帶的大鹽商們,早就從中找到了無數空子。每年真正給官府上足了稅,憑著鹽引運往指定區域發賣的,還不足總數的四成。其余六成多,全都是打著官鹽旗號的私鹽。所賺取到的高額利潤,也全進了鹽商和相應官吏的私人腰包。
所以朱八十一將淮安城的大鹽商們剁了也就剁了,站在朝廷角度,李四并不覺得后者有如何可憐。他只關心的是,朱八十一將原來的鹽商一網打盡之后,能不能建立起個新規矩,把鹽利拿到手里。如果能,則朝廷目前的剿匪方向,就必須迅速東移,放棄劉福通,以趙君用、芝麻李和朱屠戶為主要消滅目標。如果不能的話,則朝廷便依舊可以像目前這樣,根據紅巾賊的勢力大小,按部就班地剿滅。先集中兵力擒殺劉福通這個罪魁禍首,然后才輪到芝麻李、朱屠戶和徐壽輝等人。
“當然是個機會!”一名黃臉酒客用手抹了下油光光的嘴巴,大聲附和,“我們這些人就是沒本錢,要不然,也早跑一趟淮安了。去的時候拉一船糧食,回來時拉一船咸鹽。一來一回,至少十倍的紅利。嗨,要不說,人兩條腿,錢是一個輪子呢。這兩條腿,怎么追也追不上一只輪子!”
“呵呵,老哥這話說得有意思!”李四沖著黃臉酒客,笑著點頭,“可為什么要拉一船糧食啊,別的東西在淮安不好賣么?”
“那個,我也是聽人說,做不得準!做不得準!”黃臉酒客擺擺手,笑著回應,“據說那邊雖然不要鹽引了,卻有一個古怪規定。每運一船淮安當地的貨物出境,就必須運一船糧食進去,否則,即便能帶著貨偷偷溜走,半路上也得被水師給截住!”
“水師,朱八十一麾下有水師?”李四大吃一驚,瞪圓了眼睛追問。
“可不是么!”黃臉顯然喝得有點兒高了,傻呵呵地點頭,“一開始誰也沒想到,朱八十一居然這么快就把水師給扯了起來。但我聽黃河上走船的兄弟說,朱八十一入了淮安第一件事,就是組建水師。反正那一帶不缺船,水手也是一抓一大把!”
有一支水師的存在,無論規模大小,對試圖攻打淮安的人來說,都是一個麻煩。那淮安城北面是黃河,西面是運河、淮河。而東面順黃河而下不到兩百里,就是汪洋大海。雖然河船與海船不是一回事,可把朱八十一逼急了,冒險將船隊朝大海里一拉。在想抓住他,可就是大海撈針了!(注1)
“不過四爺您也不用擔心!”見李四臉色不太好看,酒客們拍打著胸脯,大聲安慰,“那朱八十一雖然手底下又是陸軍,又是水師的,卻絕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主。我們聽人說過,只要你不壞他的規矩,他從不主動找你的麻煩。他手下那些紅巾軍,也是極和善的,跟其他地方的紅巾賊不一樣。”
“噢,怎么個不一樣法,不都是紅巾賊么?”
“怎么個不一樣法,我們也說不清楚。但淮安那邊,不欺負老百姓是真的。據說他們那邊有什么,大個大紀律,八個小紀律。具體是什么,我們不太清楚。四爺您到河面上找行船的伙計問問就知道了。朱八十一把他的規矩編成了歌,非但他手下的人會唱,常去那邊的伙計也都會唱!”
注1:元代海岸線遠比現在靠西。射陽、大豐一帶,還都是大海。連云港則是一個臨近陸地的海島,名為郁州。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