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行

第二百五十六章 股權 (上)

第二百五十六章股權(上)

“那朱屠戶也不是光吃不吐,聽小六子說,他的淮揚大都督府,把名下所有作坊,都轉交給了淮揚商號,以后每向外賣一門火炮,賺到的錢都歸商號所有。”正魂不守舍的時候,耳畔卻又傳來王二的聲音,雖然酸酸的,羨慕的意思卻非常明顯。

“嗯。”鬼才李漢卿先是微微一愣,然后苦笑著搖頭。

真是豁出去了,這朱屠戶為了凝聚人心,真是不擇手段,先用刀子把那些敢于跟他對著干的地方豪強殺個血流成河,然后再把日進斗金的火炮作坊拿出來,給屈服于自己的士紳們壓驚,而那些先前硬著頭皮買了淮揚商號股本的士紳,現商號真的有可能賺大錢后,怎么會不對朱屠戶感激涕零,假以時日,整個淮揚地帶如果有誰再敢對朱屠戶陽奉陰違的話,恐怕根本不需要淮安軍再派人冒充什么強盜,光是地主老財們自己,就能讓那個人直接消失得無影無蹤。

王二羨慕的卻不只是這些,偷偷看了看李漢卿的臉色,繼續補充,“聽小六子手下說,除了火炮作坊之外,那朱屠戶還把收繳上來的無主瓷窯,作坊,還有船塢都轉給了淮揚商號,各地的股東們不但可以在年終時指派帳房先生查看賬目,還可以舉薦得力人手,到那些瓷窯、作坊和船塢里做管事,只要那些管事能給商號賺錢,并且手腳干凈,就可以按月拿一份薪水,并且年終還有另外的花紅。”

“他既然連火炮作坊都舍得拿出來收買人心,其他這些,倒也不算新鮮。”李漢卿又輕輕嘆了口氣,繼續苦笑著搖頭。

淮揚一帶,因為守著一條運河,商業一直比較達,民間生意人,也經常合伙做一些占用資金較大的買賣,然后年底再按照各自所出的本金比例分紅,當然,派心腹負責查賬,推薦管事和伙計,以及年終給各級管事紅包之類,也都是約定俗稱的規矩,朱屠戶讓淮揚商號的日常運作按照老規矩來,算不上另辟蹊徑。

“此外,小六子的手下還說,姓朱的還給了所有股東,參與議政的特權,不但涉及到淮揚商號事情,要跟他們商量著來,今后偽總管府的一切政令,除了與戰事相關的事情外,都會請他們到場參與,大人您說這不是個笑話么,整的官不像官,商不像商,也就是朱屠戶這種天生的反賊,敢別出心裁,換了其他”

“行了,別說了,注意你的身份。”李漢卿忽然就變了臉色,狠狠瞪了得力臂膀王二幾眼,大聲呵斥。

“這”王二被罵了個暈頭轉向,呆呆地看著突然爆的上司,滿臉茫然。

妖怪,這絕對是個妖怪,李漢卿可以想象,一旦所謂的股東們嘗到了與官府一道分享權力的甜頭,他們將變得如何瘋狂,那已經不是簡單的打江山分紅利了,而是從根子上,刨掉了歷朝歷代,從地方到中樞,各級官府的絕對權威,習慣了在政務上也跟青天大老爺們面對面討價還價的士紳,絕對不再會接受一個只懂得號施令的官府,哪怕朱屠戶真的被朝廷剿滅了,他留下的遺毒,也會深深地扎在地方士紳和百姓的心窩子里,后患無窮。

“你,明天一早,給我親自去一趟揚州。”根本沒心情向手下解釋自己突然暴怒的原因,李漢卿考慮了片刻,咬牙切齒地吩咐,“家里還有多少人手,凡是你看得上眼的,都盡管帶去,我要你把所有買了淮揚商號的股東,名字全給我打聽清楚,哪怕是他只認購了一貫錢股本,也絕對不能放過,包括他們的家人。”

“這,是,屬下遵命。”大頭目王二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答應。

“還有,叫小六立刻給老子滾過來。”李漢卿狠狠踹了他一腳,兩只眼睛噴煙冒火,不能再給朱屠戶任何時間了,必須盡快把最近朱屠戶的所作所為告知脫脫,讓他帶著朝廷的大軍盡快出,能多早就多早,盡早殺過黃河去,將該死的朱屠戶早日碎尸萬段,將所有參與了淮揚商號的士紳百姓全部斬盡殺絕,否則,假以時日,誰也確定不了朱屠戶親手培育出來的妖怪,會長成什么模樣,會令多少人粉身碎骨。

“是。”見到李漢卿瘋子般的模樣,大頭目王二不敢再耽擱,拱了下手,轉身飛奔而去,先從浴桶里拎出了疲憊不堪的同行小六子,然后又連夜挑選人手,做出準備,第二天破曉,扮作倒賣硝石的商販上了船,一路向南,然后又混過了黃河上關卡,冒著被現后殺頭的風險,迫不及待地趕往揚州。

來到了揚州城之后,他們就立刻明白了,為什么小六等人只在此地停留了短短十幾天,就差一點兒被朱屠戶的妖術給迷失了心智,不一樣,這絕對是跟大元帝國其他任何一個地方都完全不一樣的城市,處處都透著新鮮,處處都透著勃勃生機,雖然眼下城市的大部分,還是一片斷壁殘桓,但在那黑乎乎的廢墟之間,卻已經有樹苗和青草的顏色,隱隱冒了出來,迎著早春的寒風,亮得令人感到扎眼。

這座廢墟之上生活的人,也與其他地方大不相同,雖然在到達揚州之前,王二等密探先從水路經過了淮安,隱隱感覺到了一些淮安百姓現在與過去的不同,但畢竟他們只是匆匆一瞥,沒來得及走進人群當中,而在揚州城的斷壁殘桓之間,他們卻現,自己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生活在此地的人們,雖然和他擁有相似的面孔,同樣顏色的眼睛,舉手投足之間,所展現出的,卻完全是另外一種風貌,自信,從容,眼神里充滿了希望。

“老丈,最近生意還好么,看您這里好像很熱鬧的樣子,。”帶著滿心的震撼和迷惑,王二等人在廢墟中找了各一所臨時用竹子搭起來的雞毛小店安頓下,笑呵呵地跟店主拉起了家常。

“湊合著吧,好歹不用擔心餓死了。”雞毛店的主人是個五十多歲的老漢,一邊給客官們端來潤喉的茶湯,一邊笑呵呵地回答。

滿臉皺紋當中,依舊帶著一點兒無法被時光抹去的愁苦,但老漢的頭卻洗得很干凈,十根指頭的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齊齊,身上的衣衫雖然是舊的,膝蓋和手肘等處都綴著補丁,但補丁的針腳卻非常細密,一看就是出于女人之手。

“那是,老天爺從來不會禍害勤儉人。”王二一邊笑呵呵地繼續跟老漢套近乎,一邊悄悄將目光往周圍的人身上移,前來投宿的,還有七八個行腳的小販,坐了另外兩張桌子,看樣子已經吃過了,正半躺在竹椅子上,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話里話外,都沒離開揚州城最近生的事情。

“那個蒸魚,還有那個蒸筍子,腌蘆芽,水煮小河蝦,還能點么。”有心跟周圍的人打成一片,王二指了指距離自己最近的桌案,笑著問正在給自己倒茶的店主老漢。

店主老漢的臉上,立刻笑出了一朵花,點著頭,大聲回應,“有,有,這魚和蝦都是才從河里撈回來的,筍子和蘆芽也是剛剛從城外采回來,客官您可真會挑,選得都是當下咱們揚州最好吃的東西。”

“那就一樣來一份,盡快上,我以前老來揚州,記得最深的就是這幾樣。”小頭目王二笑了笑,給自己的行腳商人身份,做進一步注解。

“哎,客官您稍等。”老漢迅放下茶壺,將頭轉向雞毛小店的后門,“小七,小七,把剛才給客人的四樣時鮮,叫你婆娘再做一份,趕緊,魚和蝦都挑最活泛的。”

“哎,知道了,客官稍等,馬上就給您送上來。”后院里,響起一個略帶嘶啞的年青人聲音,顯然,因為今天生意太火爆,已經把嗓子給喊破了。

“這孩子,就是吃不得半點苦。”店主老漢對著后門輕輕嘆了口氣,愛憐地搖頭。

“是令郎么,多大年紀了,您老不止這一個孩子吧。”擺出一幅話癆模樣,王二笑呵呵地搭茬。

“不是兒子,是我的孫兒。”老漢回過頭,繼續拿起茶壺給他和另外幾個探子倒茶,手臂卻突然開始顫抖,連續幾下,都把茶水濺在了桌子上。

“嗯。”探子當中,有個脾氣急躁的,立刻皺起了眉頭。

“客官勿怪,客官勿怪,小老兒,小老兒。”店主老漢嚇得立刻放好茶壺,從肩膀上扯下一塊干凈的白布,快擦掉桌案上的茶湯,“小老兒,小老兒手腳不利落,給諸位客官添麻煩了。”

“沒啥麻煩的,他小子多事。”王二先狠狠瞪了自己的同伴一眼,然后將頭轉向忐忑不安的老漢,笑著安慰。

“謝謝,謝謝客官大人大量。”店主老漢紅著臉,給他做了個揖,然后小心翼翼地將每個竹子茶杯倒滿水,步履蹣跚地退了下去。

“欺負一個老頭子,你威風了。”目送老漢的身影在后門消失,王二再度回過頭,沖著自己的同伴呵斥,“都是出門討生活的人,誰日子過得容易,況且茶水又有沒灑到你身上,看你那德行,好像自己做多大買賣似的。”

他在脫脫府中的職位,遠比對方高,訓得那個同伴不敢抬頭,把腦袋扎到桌子下,唯唯諾諾。

這番表演,果然引起了鄰桌商販的好感,不多時,便有人用手指敲了下桌案,笑著勸道:“這位兄臺,您也消消火,估計您的這位伙計,也只是想提醒那店家一下而已,你隨便收拾他幾句行了,再說多了,被老人家聽到,心里反而更難過。”

“噢,也對。”王二如愿以償,立刻擺出一份從善如流的姿態,笑著轉過臉去,輕輕點頭。

替隨從求情的人,是一名四十多歲的商販,臉被陽光曬得很黑,明顯是經常行走于水路的,見王二向自己致意,也笑著點了點頭,以示還禮。

“那老人家,恐怕最近家里遭過災吧否則怎么一提其家人來,他就那么難過。”王二立刻尾隨而上,笑著向對方問。

“可不是么,這揚州城里的人,有幾個不是剛剛遭過災的,。”對方也是個健談的人,笑了笑,壓低了聲音解釋,“您沒聽說過么,就在兩個多月前,張明鑒那賊子,帶著兵馬把揚州好一通禍害”

“怎么會沒聽說。”王二立刻拍了下桌案,做義憤填膺狀,“我們老家真定那邊,都傳遍了,大伙都說,這張賊罪該萬死,朱屠戶”

故意做出失言后恐慌的樣子,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四下觀望一圈,然后將聲音壓得更低,“說朱大總管,不該判得那么輕,該把張明鑒千刀萬剮,給揚州父老報仇血恨。”

“朱總管不喜歡殺人。”對面的商販被王二小心翼翼的模樣逗得莞爾,搖搖頭,低聲回應,“更不喜歡殺出什么花樣來,他老人家是佛陀轉世,天生一幅慈悲心腸,如果張明鑒不是民憤太大,我估計讓此人出錢自贖都有可能,根本不至于直接一刀砍了,連重新做人的機會都沒給留。”

“那是,朱總管他老人家連蒙古人都不愿意殺。”王二用力點了點頭,表示贊同,然后又擺出一幅感慨狀,繼續跟對方套近乎,“咱們之所以敢來揚州做買賣,不就沖著他老人家這份仁義么,連被抓到的朝廷官員都能全須全尾地活著放回去,咱們這些小老百姓,更不用擔心連人帶貨都沒了下場。”

“可不是么。”周圍的其他商販深有同感,紛紛轉過頭,七嘴八舌地附和,“啥樣的官兒帶啥樣的兵,朱總管是個講道理的人,手下的弟兄自然不會太心黑。”

“那是自然,我來來回回走了這么多地方,頂數在朱總管這里最踏實。”

“人家做著賣火炮的大買賣,看不上咱們這三瓜倆棗。”

“可不是么,人家豎在江邊上的那大水車一轉,就能把大炮一門接一門的往外拉,誰有閑功夫從咱們身上揩油。”

“就是稅收得太狠了,居然十征一。”說著,說著,有人一不留神,就把大伙最不滿意的地方給揭了出來。

剎那間,竹屋里的議論聲嘎然而止,四周都靜靜的,連門外的鳥鳴聲都能清晰地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