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行

第二百八十五章 天算 (中)

第二百八十五章天算(中)

“啊,,。”“嘶,,。”章溢和宋克二人,猶如在遭到當頭一棒,踉蹌了幾步,差點一跤坐倒。

如果他們兩個都是畢生只讀一部論語的腐儒也就罷了,劉伯溫的話對他們不會產生任何影響,偏偏這兩位還都是博覽群書,學富五車,都清楚的記得漢末那場長達數十年的大動蕩,給華夏帶來了何等的災難。

按照史書記載,漢末人口曾經高達七千余萬,而到了曹操剪除了北方群雄,消滅了黃巾各部時,全國人口加起來,算上劉備和孫權治下,總數也不到了七百萬。

魏志張繡傳中描述,“是時天下戶口減耗,十裁一在”,而晉書所述則更為慘烈,“自初平之元,訖於建安之末,三十年中,萬姓流散,死亡略盡,斯亂之極也。”

換句話說,曹操所《蒿里行》所述,“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根本不是什么夸張,而是血淋淋的事實。

后來雖然司馬氏短暫將國家重新統一,但華夏的元氣,在幾十年的軍閥混在中,已經喪失殆盡,然后,就是長達一百三十余年的五胡亂華,奴、鮮卑、羯、羌、氐,五個野蠻部落在華夏北方長期肆虐,殺人屠城,宛若家常便飯,華夏子孫,要么為奴隸,要么為軍糧,幾近亡種滅族

已經是暮春時節,春風卻冷得就像刀子一樣,不停地切割人的骨髓,一時間,三個人居然全都失去了說話的勇氣,呆立在涼亭里,各自想著心事,瑟瑟抖。

沒有秩序,朱佛子在淮揚所推行的政令,雖然在極短時間內,就給該地區帶來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繁榮,但是,卻沒有體現出任何秩序,舊有的長幼尊卑,賢愚貴賤、士農工商那一套,被他有意無意間,給砸了個稀巴爛,而他自己,卻好像對建立起一個新的秩序根本提不起任何興趣般,做任何事情都隨性施為。

就這樣過了今天沒明天,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誰能保證,他哪天不會把鐘給撞破了,不會把所有追隨者和治下百姓,統統給帶入萬丈深淵。

正凄涼地想著,耳畔忽然傳來幾聲關切的詢問,“伯溫,三益、仲溫,你們三個怎么了,都瘋魔了不成,大熱天的,居然抱著膀子打起了哆嗦來,。”

“師叔、三益先生、仲溫,你們三個怎么了,怎么臉色如此蒼白。”

“啊。”章溢和宋克兩個這才意識到自己此刻身在何處,齊齊轉過頭,向施耐庵和羅本拱手,“安公,清源,實在慚愧,剛才跟青田居士談古論今,一不小心走神了,沒看到你們回來。”

“談古論今,談到瑟瑟抖的時候,可不多見。”施耐庵笑著拱手還禮,然后迅轉換話題,“我家主公聽聞三位駕臨,親自前來拜望你們了,此刻就等在大門外邊,不知道三位有沒心情,跟我家總管出去共飲一杯。”

“啊,是朱,朱總管么。”劉伯溫還好,章溢和宋克兩人又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結結巴巴地反問。

朱佛子親自登門求賢來了,放在古代,這就是標準的國士之禮,信陵君訪侯贏、朱亥,不過如此,而侯、朱二人,受了信陵君如此禮遇之后,也只能將以死相報了,否則,就會淪為全天下人的笑柄。

“怎么,三位莫非還有什么顧慮不成。”揚州知府羅本立刻察覺到事情有變,愣了愣,強笑著追問,“如果有顧慮的話,不妨明說,也許羅某還能幫上忙,或者略為解釋一二。”

“這。”章溢慚愧地看了羅本一眼,好生猶豫,事到如今,反悔的話,他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的,但就這樣把自己和全家壓上朱重九的賭局,卻又是非常不甘,總覺得,自己先前的決定太倉促了些,應該再緩一緩,看看還有沒有另外一種選擇。

宋克年紀遠比章溢輕,又親自組織過人馬造大元朝的反,所以表現也遠比后者爽利,稍微猶豫了一下,就再度橫下心來,大聲回應道,“清源兄言重了,宋某這里哪會有什么顧慮,總之不過一條命,能為驅逐韃虜而死,百死不悔,至于后來之事,那自有后人來管,宋某此刻,卻無暇想得更多。”

“也是。”受到宋克的利落勁頭感染,章溢笑了笑,臉上多少有了幾分血色,“朱總管如此相待,章某還有什么好遲疑的,走,先去跟朱總管討碗水酒喝再說。”

“師弟,你呢。”施耐庵雖然書生氣十足,但畢竟江湖上亡命多年,見識過許多豪杰人物,因此稍微遲了半拍,就意識到問題根子在劉基身上,笑了笑,直接找上了正主。

劉伯溫也不閃不避,點頭點頭,笑著回應,“朱總管折節相邀,劉某怎好推三阻四,走吧,大伙一起去拜見一下,這個聞名遐邇的豪杰。”

“如此,幾位且隨我來。”施耐庵又是微微一笑,轉身,帶著大伙徑直往外走。

劉伯溫和章溢、宋克三人互相看了看,舉步跟上,不多時,就來到了集賢館大門口,舉目朝外望去,只見一個身材高大,膚色黝黑,腦袋剃的光光的禿子,正和學局主事祿鯤,站在門外聊天,現大伙走出,立刻笑著迎了上來。

“這”劉伯溫等人又是微微一愣,早聽說過朱重九原本是個殺豬的屠戶,也沒指望此人有多文質彬彬,但凡是拜讀過那《沁園春》者,有幾人心里不存著些許期待,總希望能寫出如此絕妙好詞的大家,是個風流倜儻的儒者,誰料想,期望與現實之間,落差居然如此巨大。

就在大伙微微一愣神間,朱重九已經走上了臺階,搶先躬下身去,長揖及地,“華夏遺民,徐州屠戶,不知道貴客蒞臨,未曾倒履相迎,實在失禮,失禮。”

這番話,說得又是令人哭笑不得,遺民兩個字,是指前朝留下的百姓,或者遺老遺少,而南宋亡國至今已經七十余年,哪里還有什么遺民,,況且朱重九以遺民自居,也應該是大宋遺民,怎么能用“華夏”二字。

但細究起來,用這兩個字又沒什么大錯,周時,將守禮義之族人稱為,“諸華,諸夏”,而不通禮儀的蠻族,則稱為“四夷”,他朱重九既然造了大元朝的反,當然不會再認同蒙古人也是華夏正統,故而拿華夏遺民身份自居,亦未嘗不可。

只是這句話從他朱重九嘴里說出來,簡直別扭到了極點,特別是再跟后面那句徐州屠戶相接,絕對是不倫不類,至于倒履相迎云云,典故的確應景,但接下來那句,就又成了大白話,讓人不親眼看到,根本無法相信是從同一個人嘴里說出來的。

好在劉伯溫反應非常快,又是微微一愣后,就大笑著還禮,“將軍言重了,某等乃為山野之人,偶然興起,路過貴地,豈敢勞將軍”

“師弟又在順口胡說。”沒等他把話說完,施耐庵搶先打斷,“主公,這位就是我師弟,他有些食古不化,主公千萬莫與他計較,這位,乃是龍泉章三益,這位,則是長洲宋仲溫,他們三個,都是江南有名的才子。”

“久仰三位大名,只是以往軍務繁忙,無法登門求教,今日得見,足慰平生。”朱重九再度拱手,按照記憶中《三國演義》里的腔調,笑著行禮。

這句話,說得比先前那句順暢得多,章溢、宋克和劉伯溫三個,也終于都緩過了口氣來,上前重新跟他見禮。

朱重九雖然讀書少,但左有施耐庵,右有羅貫中兩位大神,身后還帶著個兩腳書櫥老丈人祿鯤,倒也不至于過分露怯,幾句寒暄過后,就順利跟三個客人熟絡了起來。

“集賢館里伙食頗為粗陋,此刻正值鱸魚堪膾,三位不妨與我家主公到臨近的酒家坐坐,大伙邊喝邊談。”羅本與朱重九相處的時間較長,知道自家總管并不是很擅長跟陌生人說場面話,所以主動替他出邀請。

“如此,就叨擾朱將軍了。”劉伯溫和章溢、宋克三人又互相看了看,一起點頭。

剛才相處的時間雖然短暫,但是三人都覺察到了,朱佛子讀過的書,恐怕不是很多,至于讀書少為什么還能做出《沁園春》這種一代名句來,恐怕要么就是神跡,要么就是有人事先做好,讓他背熟了,然后再公開出來附庸風雅的,反正眼下這么干的草莽豪杰也不止朱重九一個,大伙都心照不宣便是了。

話雖如此,三人內心深處,還是隱隱覺得有幾分失望,特別是章溢章三益,正猶豫著自己到底該不該就此留在揚州,進退兩難,情急之下,考校的意思,就不知不覺間在話語里流露了出來。

朱重九倒也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家主角光環不夠強,不可能虎軀一震,英雄豪杰納頭便拜,于是乎,也不太在意別人試探自己深淺,凡章溢有問,就如實回應,即便有些問題一時難以作答,或者事關淮揚系的核心機密,也盡量解釋一番,以免客人們覺得自己是故意怠慢。

如此一來,倒又讓劉伯溫、章溢和宋克三人刮目相看,心中各自暗道:“這朱重九雖然讀書少,卻也豁達大度,身上頗有幾分當年漢高之風,如若能一直如此,未必成不了大事,我輩先輔佐了他,再將拉他回到正途便是,總好過輔佐了個楚霸王之流,最后落個含恨而終的下場。”(注1)

注1:漢高,漢高祖劉邦,據說是農民出身,粗鄙無文,最后卻憑著蕭何張良等人的輔佐,干掉了世家貴族出身的項羽,本書來自17k,第一時間看正版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