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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九章天算(下五)
“啪啪,啪啪,啪啪,”劉基的撫掌聲,在寂靜的房間里聽起來格外地刺耳,
施耐庵紅著臉,看向朱重九的目光里充滿了歉意,祿鯤和其他人等,則對劉基怒目而視,即便看不上淮揚這座小廟,姓劉的也不該做得如此過分,哪有當著若干下屬的面,逼迫自家主公承認“不仁”的道理,這也就是在揚州,換個別人家的地盤,你劉基哪有機會活著走出門去,,
而那劉基劉伯溫,卻絲毫沒有適可而止的覺悟,低頭喝了幾口水之后,又振振有詞地說道,“大總管勿怪,劉某并非有意冒犯,只是這一路行來,看到淮揚三地的百姓豐衣足食,而其他各地的百姓,卻日漸窮困,義軍害民,更甚于蒙元官府,所以有些話才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且住,師弟,周邊義軍苛待百姓,與我家大總管何干,,”這下,連施耐庵都忍無可忍了,站起身,大聲打斷,
“大總管先前說這壺里的水,可源源不斷,”劉基輕輕嘆了口氣,繼續補充,“可劉某只看到,群雄為了從大總管這里買炮,一個個恨不能刮地三尺,大總管這里,一門銅炮,售價千貫,一幅鐵甲,售價百六,而周遭各地,上上之田,農夫精耕細作,畝產也不過三石,即便是年年風調雨順,一路之產,能有幾何,”
這就又繞回了他先前的論點,揚州的快速復蘇,是建立在朱重九依靠武力和商道手段,對周邊其他紅巾控制地區掠奪的基礎上的,短時間內可以創造奇跡,卻絕對不可能復制,更不可能推廣到全國,
“這.....”施耐庵學問不錯,去不是個辯才,一時間,竟找不出任何話來反駁,更無法否認,眼下揚州的繁華,跟周圍各地的貧困,已經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不遠處這段運河,就像一塊磁鐵般,將全天下的財富,源源不斷地吸引過來,讓富裕者愈發富裕,窮苦者愈發窮困,
羅本不愿讓自家師父孤軍奮戰,想了想,非常自信地插嘴,“那是群雄本事不濟罷了,如果換成我淮揚大總管府來治理,未必是同樣的后果,至少眼下我淮揚大總管府的地盤內,老百姓的日子一天好過一天,將來隨著我家主公地盤的擴大,周圍百姓自然能過上和揚州同樣的日子,”
“能如此當然是好,但是,不知道羅知府有幾分把握,”劉基立刻將目光轉向了羅本,撇著嘴追問,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羅本被問得微微一愣,然后咬著牙回應,
這話說得有些過于武斷,劉基立刻搖了搖頭,冷笑著道,“知府莫非真的以為,你主公能點石成金么,”
“點石成金的本事,未必沒有,且天下之大,也遠非先生所能想象,”羅本也大聲冷笑,站起身來,從上向下,看著劉基回應,
跟對方斗了這么長時間嘴,他終于明白了,自家師叔劉基,根本不是來開什么書院,傳承師門絕學的,而是特地借著開書院的由頭,跑來給大總管府添堵的,并且他添堵的借口還不怎么高明,只是固執地認為,淮揚三地的繁榮,掠奪了其他各地財富,對腳下這片土地上日新月異的變化,統統視而不見,
如果羅本沒親自跟著黃老歪、焦玉等人一道,在江灣里建設一座座工坊,如果羅本依舊像傳統文職官吏那般,坐在衙門里頭,只管和同僚勾心斗角,將公務全丟給胥吏,他還真會像施耐庵一樣,被劉伯溫給辯倒,而在親眼目睹了以往一文不值的石英砂如何變成了“華麗名貴”的玻璃器皿,親眼看過了精鋼板甲和百煉寶刀像爛菜葉子一樣,整車整車從工坊里往外推之后,劉基所說的那些話,在他眼里立刻變得幼稚無比,
石頭不能變成金子,但人們卻可以通過各種辦法,將石頭變成比金子更值錢的東西,沙土不能變成糧食,但有了工坊和大炮,卻能用一船沙土,換回別國的十船糧食,這,是他親眼看到的事實,勝過任何語言的雄辯,
這,是一個全新的世界,絕非閉門造車的書呆子所能理解,這,是一個無比廣博的領域,甚至任何古圣先賢的著述,都沒涉及到其皮毛,而羅本,則非常自豪地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新世界的大門口,自家號稱博學多才的師叔,卻還遠在數十里之外,連進入院子的道路都沒找到,
所以,此時此刻,羅本臉上的傲慢,清晰可見,坐在他對面的劉基,立刻察覺到了這種傲慢,拱了下手,非常僵硬地說道,“劉某孤陋,愿聞其詳,”
“算了,”揚州知府羅本忽然失去了辯論的興趣,嘆了口氣,緩緩坐回了自己的座位,“師叔難得來揚州一趟,先吃飯吧,估計廚房那邊,應該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
有些東西,涉及到淮揚系的安危,既然劉基不打算留下,他就不能隨便透漏給對方知曉,有些東西,卻絕非幾句話就能說明白的,正所謂夏蟲不可語冰,你讓一只到了秋天就會立刻死去的昆蟲,去理解“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世界,最后的結果,要么是把自己活活累死,要么是把自己活活氣死,根本沒第三種可能,
“故弄玄虛,”劉基被羅本俯視的目光弄得非常受傷,皺了皺眉頭,低聲冷笑,“紅巾那套,煽動愚夫愚婦起來造反可以,卻絕非治國之道,”
“師弟錯了,”施耐庵跟劉基之間的關系畢竟更近了一層,不忍看著他平白錯過一個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想了想,放緩了語氣說道,“清源不是故弄虛玄,而是有些事情,他知道,你我不知道而已,”
“師兄身居高位,居然也有不知道的秘密,”劉基皺了皺眉頭,帶著幾分不解追問,
他倒不是在蓄意挑撥,而是憑著以往的經驗,認定像施耐庵這種掌握著一地學政大權的官員,早已走入大總管府的核心,怎么可能,還有一些秘密的東西,讓他也沒機會看到,,
“愚兄來揚州時間尚短,最近又忙于籌備科考,所以很多地方,都來得及去看,”施耐庵笑了笑,很坦然地承認,“不過......”
稍稍斟酌了一下,他決定拿一件不涉及任何機密的事情點醒對方,“師弟可否告訴愚兄,這幾日在集賢館所食白米,味道如何,”
“硬且糙,味如嚼蠟,除了能療饑之外,無任何可取之處,”劉基不知道施耐庵的目的,想了想,很不高興地回應,
“此乃占城那邊所產的稻米,一年兩到三熟,當然味道不會太好,”施耐庵笑了笑,主動解釋,
“占城,”劉伯溫身體猛地一僵,如遭雷擊,(注1)
對于博聞強記的他來說,占城不算是什么新鮮的地理概念,但揚州人吃占城稻米,卻是遠遠超出了他的認知范圍,想到先前朱重九那個水壺的比方,這占城稻米,豈不又應了源源不斷的活水么,而占城周遭,還有安南(今越南)、真臘國(今柬埔寨)、暹羅......
剎那間,劉基就覺得自己腦門上被劈開了一個窟窿,無數新鮮rela的東西拼命朝里頭灌,而施耐庵卻唯恐他頭疼的不夠厲害,繼續蠱惑般說道,“但那占城稻米,在當地售價卻不到三十文,而師弟你手中的白瓷茶盞,在當地一只就要三百文,從海門港那邊去占城,逆風不過一個多月,若是順風順水,十五日足矣,想換稻米,何須火炮,一船瓷器過去,二十船稻米也能換回來了,”
瓷器,水泥,玻璃,還有各種各樣價格昂貴的奇技淫巧之物,滿載于貨船之上,順著大海源源不斷開往南方,然后,則是稻米、金銀,還有各國奇珍,源源不斷由海船運往揚州路海門港,而憑著相隔三十步遠,就能將對方亂炮轟沉的本事,哪個海盜,敢打揚州船隊的主意,長此以往,天下誰人還能與朱重九爭鋒,恐怕剛一照面,就被淮安革命軍用錢給活活砸死了,哪有機會沙場爭雄,
雖然是管中窺豹,劉基劉伯溫卻窺得不寒而栗,錢糧方面,根本難不住朱重九,道義方面,自己先前的指責也非常勉強,而武力方面,朱重九只會將其他人越甩越遠,絕對不可能被別人追上,朱重八在滁州做得再努力,再謹守圣賢之道,恐怕到頭來,也是個安樂公的結局,不可能好得更多,
不比較則已,越是比較,劉基越覺得滁州那邊前途暗淡無光,而三代之治,等級倫常,又像金科鐵律一般,在他腦子里神圣不可顛覆,讓他腦海里天人交戰,兩眼發直,身體僵硬,手中茶水哆哆嗦嗦,哆哆嗦嗦,全潑在了前大襟上,
注1:明代立國之初,群臣根本沒有海貿概念,立國初期,為了防范海盜就開始了海禁政策,即便是鄭和下西洋,主要目的也是宣揚國威,沒能拿回足夠的利益,導致鄭和死后,下西洋的壯舉立刻成為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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