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行

第三百零八章 黃河賦 (下 七)

第三百零八章黃河賦(下七)

兩千石載重的大漕船,每艘上面,光戰兵就裝了三百多人,還有操帆手、槳手、伙夫、雜役若干,宛若一座漂浮的城鎮,崩塌之時,慘不忍睹。

數十人在水里拼命掙扎,大聲呼救。

上百人被沉船卷起的漩渦,直接帶進了水底。

還有不計其數的人被破碎的甲板,木料,以及其他船上的物件擠壓,在水面上硬生生變成了一堆堆碎肉。

紅色的血漿,沿著漩渦在河面上快擴散。

轉眼,就將半邊河面都染成了紅色。

紅色的河面上,還有無數火頭在來回翻滾,烈焰騰空。

烈焰下,則是數以百計殘缺不全的尸體。

尸體旁,飄著更多掙扎著的人頭,每張面孔上,都寫滿了絕望。

這里已經不是黃河,而是冥河。

宛若地獄里的冥河來到了人間。

漕船周圍那些駕駛著漁船,原本準備靠到淮安軍戰艦附近施展手段的水賊們,一個個嚇得魂飛天外,根本不敢停下來救援落水的袍澤,頭也不回就將漁船往岸邊劃去。

另外四艘漕船上的蒙古押隊,卻像瘋了般,揮舞著鋼刀,勒令炮手們加快度與淮安戰艦對射,船上的水手們,也被擁隊官拿刀子逼著調整船舵和木帆,繼續向阿拉伯船靠近,(注1)

他們船大,他們船上的將士多,如果能靠近淮安軍進行接舷戰,依舊有足夠的把握,將局面搬回來。

然而,他們卻太小瞧了對手的實力。

淮安戰艦的幾個艦長們,都是水師統領朱強精挑細選出來的,每個人至少都有八個月以上實際指揮經驗,豈肯以自己之長就敵軍之短,立刻努力調整方向,讓自己船身始終與對方保持著三四百步距離,不斷用炮彈伺候敵人。

一時間,雙方炮來炮往,將水面砸得像開了鍋一樣熱鬧。

不過非常令人遺憾的是,當那些充當“添頭”的小漁船都被迫退出戰場之后,雙方的戰果卻都變得乏善可陳。

在沒有瞄準具的情況下,三百到四百步,也就是另一個時空四百五到六百米的距離上,用原始的火炮對轟,能不能打中,很大程度上都取決于運氣。

特別是水面被炮彈砸出無數波濤后,船只上下起伏得極為厲害,連瞄準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更甭說讓炮彈飛向制定的目標。

于是乎,河面上轟轟隆隆,炮聲不斷,敵我雙方共九艘船只在河心處兜來轉去,打得濁浪滔天,水霧彌漫,卻半晌也不見新的傷亡。

相反,雙方船上的炮手和水手們,經歷了最初的緊張之后,卻越來越沉穩,動作越來越有節奏感。

特別是四艘漕船上的色目炮手,現淮安軍也不過如此而已,竟然慢慢提升了射擊頻率,將船頭上的千斤重炮打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隱隱已經不在淮安軍的火炮之下。

“呯。”對轟多時之后,一枚從六斤線膛炮里飛出的彈丸,終于又建立了功勛,砸在了蒙元水軍旗艦的主帆上,將木制的船帆砸得碎屑亂舞。

巨大的漕船,立刻搖晃了起來,船上的操帆手在押隊官的催促下,手忙腳亂腳亂地降下主帆,調整副帆方向,焦頭爛額。

淮安軍的戰艦看到便宜,不約而同撲將過去,調整炮口,沖著主帆破損的蒙元旗艦猛轟。

蒙元水師的另外三艘漕船卻主動放慢度,用身體將旗艦擋在隊伍最后,同時拼命朝淮安軍戰艦反擊。

情急之下,雙方的指揮都有些混亂,戰艦之間的距離在不知不覺當中,居然縮短到了兩百步之內,炮彈的準頭大增。

連續兩枚四斤炮彈落在了擋在蒙元水師旗艦左側的漕船上,將甲板上戰兵砸得鬼哭狼嚎,血肉橫飛。

但色目炮手也終于開了利市。

“啪。”一枚五斤多沉的鐵彈丸砸在淮安軍旗艦的護欄上,濺起漫天的木頭碎屑。

護欄后邊的兩名近衛,不幸被彈丸的余勢波及,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筋斷骨折。

周圍其他十余名近衛也被飛起的木屑波及,扎得滿臉是血。

“保護都督。”徐洪三再也不顧上管章溢和馮國用兩個的死活,大叫一聲,帶著十幾名親信就往朱重九身邊沖。

炮彈無眼,可不分誰是主帥,誰是小兵,萬一被擊中,無論穿著多厚的板甲都得砸成一團肉餅。

“保護都督。”“保護都督。”甲板上,上層船艙里,更多的近衛沖上來,試圖用血肉之軀搭造盾墻,將朱重九牢牢護在一個絕對安全區域。

船只失去平衡,開始劇烈搖晃,底層甲板的水手和舵手們被打了個冷不防,一個個焦頭爛額。

“都給我回自己位置上去。”朱重九猛地轉過頭來,沖著徐洪三等人大聲斷喝,“你們上來有個屁用,你們能擋住炮彈,滾,全都給我滾開,再不滾開,就全部軍法從事。”

“都督。”眾人被罵了灰頭土臉,遲疑著停住腳步。

“該怎么打就怎么打,別老想著光占便宜不吃虧。”朱重九又豎起眼睛,朝著從艦長室沖出來的常浩然喝令,“你就當老子不在船上,白訓練了那么長時間,卻連幾個新上船的菜鳥都打不過,老子真不知道你們平時都在干些什么狗屁倒灶事情。”

“主,主公”船行大伙計出身的艦長常浩然被罵得面紅耳赤,跺了跺腳,轉身鉆下船艙。

“都給我滾遠點兒,別耽誤老子觀察敵情。”朱重九沖著近衛們又喝了一句,舉起望遠鏡,再度看向對方的戰艦和火炮。

徐洪三等人卻不肯走,一邊小聲答應著,一邊6續舉起盾牌,在朱重九圍成一個簡單的圈子,盡力避免其被破碎的木屑所波及。

“哼。”朱重九拿他們沒辦法,只能置之不理,繼續用望遠鏡觀察敵軍。

不得不說,蒙元朝廷那邊,在縮短雙方武器差距方面,狠下了一番功夫,仿制出來的大炮,雖然看起來笨重了些,但射程與淮安軍的四斤滑膛炮,已經不相上下,單純論威力,甚至還略有勝之,畢竟炮壁的厚度和炮身長度,都遠比淮安軍的火炮來得大,更多的裝藥量和更長的炮管,無疑可以讓炮彈獲得更多的初始動能。

然而在彈道的穩定性上,雙方的差距就非常明顯了,淮安軍的艦炮,無論是裝在阿拉伯船上的六斤炮,還是后面三艘哨船上的四斤炮,都加刻了膛線,炮彈表面,也均勻地涂了半分厚的軟鉛,因此每一枚炮彈出膛時,都在高地旋轉,炮彈的落點,也與出膛時的位置,基本呈直線關系,而不是像對面飛過來的彈丸那樣,比布朗運動還無規律可循。

“如果我是艦長,就再拉開一點距離,然后從側面迂回過去,集中火力打最左面那艘敵艦。”仔細觀察了片刻,朱重九慢慢得出結論。

正猶豫是不是食言一次,到下面船長室去越俎代庖,腳下的甲板忽然晃了晃,隨即,從戰艦的底層甲板上,忽然伸出四十幾條木漿,與風帆一道,推著戰艦向河道左上方搶了過去。

“停止炮擊,拉開距離,全繞到上游去。”副艦長孫德沖上甲板,舉著鐵皮喇叭,沖望斗中的瞭望手大喊。

“停止炮擊,拉開距離,全繞到上游。”瞭望手王三揮動著角旗,用事先約好的信號,向其他船只布命令。

咚咚咚咚咚咚的戰鼓聲,瞬間取代炮聲,成為整個戰場上的主旋律。

激越的鼓聲從后面的船只上響了起來,一艘三角帆船和三艘哨船也開始用船槳加,整個艦隊像梭魚一般,貼著水面飛馳,蒙元的四艘大漕船,顯然沒預料到這種情況,根本來不及掉頭,追著艦隊的尾巴打了幾炮后,就徹底失去了角度,停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順流、全、斜向北切!”副艦長孫德舉著鐵皮喇叭,大聲命令。

“順流、全、斜向北切!”旗艦上的瞭望手王三也舉起鐵皮喇叭,沖著距離自己最近的阿拉伯三角帆船叫喊,同時拼命揮舞信號旗,招呼大伙跟上。

距離稍稍有點兒遠,嘈雜的水聲和鼓聲,令他的吶喊很難被其他船只上的人聽見。

水師中正在摸索的通迅旗鼓,暫時也還表達不出如此復雜的指令。

但在一起磨合了好幾個月,艦長們都彼此之間早就形成了一種默契,憑著肉眼的觀察和大腦的直覺,指揮各自的船只,緊緊尾隨于旗艦之后,亦步亦趨。

“繼續繞,繞到敵陣之后。”

“繼續繞,繞到敵陣之后。”

“轉頭,順流而下,靠到一百步之內。”

“轉頭,順流而下,靠到一百步之內。”

“火炮準備。”

“火炮準備。”

“瞄準對方旗艦。”

“瞄準對方旗艦。”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轟隆。”四門六斤線膛炮、六門四斤線膛炮,按照前后次序,挨個朝八十百步遠處正在艱難轉舵的敵軍旗艦起打擊。

這下,幸運女神終于再度睜開了眼睛。

先后三枚炮彈正中目標,將元軍充當旗艦的漕船,從尾部到中央,砸出了三個巨大的透明窟窿。

整艘大船猛地在黃河上打了個橫,然后直接翻了過去。

注:元軍水師編制承襲于宋,軍官分為統制、統領、正將、副將、押隊,擁隊,引戰教頭,旗頭等級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