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行

第四十七章 較量 (下 二)

一場突如其來的秋雨,將處于白熱狀態的戰斗,緩緩澆熄。。更新好快。

火器怕水,這早已經是敵我雙方都了解的事實。但是弓箭的威力,在雨中一樣會大打折扣。更何況江灣城頭,每格三十余步,還聳立著一座上面加了頂的小型敵樓。站在里邊的槍手和炮手根本不必擔心火‘藥’被打濕。再勉強糾纏下去,攻擊方等同于白白送死。

“當當當當當當!”沙啞的破鑼聲,透過秋雨傳遍整個戰場。正在護城河畔進退兩難的‘蒙’元士卒,聞聽之后立刻倉惶后撤,轉眼之間,就走了個干干凈凈。

“噢,噢,噢噢!”城墻之上,則爆發出了一陣陣欣慰的歡呼。又一次打碎了敵軍的好夢,淮安勇士們將手里的鋼刀、火槍高高地舉上了半空,冒著從天而降的秋水,向對手撤離的方向大聲示威。

“恐怕雨一停,董摶霄立刻就會再殺回來!”城‘門’正上方的敵樓內,第四軍長史宋克沒有加入歡呼的人群,放下已經發燙了的神機銃,憂心忡忡給陳德提醒。

先前的戰斗中,他帶著一個連的學兵,用神機銃給了元軍極大的殺傷。但對手的頑強程度,也給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特別是來自那些兩浙的‘毛’葫蘆兵,從眉眼上看,分明都是漢人。卻仿佛跟淮安軍有什么不共戴天的血仇一般,一個個前仆后繼,比‘蒙’古人和‘色’目人還要敢于拼命。

而董摶霄手中,像這樣的‘毛’葫蘆兵,據說有四個完整萬人隊。真的長時間拼消耗,形勢還真不容人樂觀。

“不怕,大不了老子把城里的人都撤到戰艦上去,然后一把火將作坊全燒個‘精’光!!”第四軍副指揮使陳德的眼里,立刻涌起了幾分江湖人特有的兇狠。笑了笑,非常豪氣的說道,“只要人還在,用不了幾個月,咱們就能重新建一座新城起來。而董賊得了一座廢墟得不到人,注定還是空歡喜一場!”

話雖然說得豪邁,內心深處,顯然他也沒太多勝算。敵我雙方的兵力對比實在太懸殊了,董摶霄手里光是戰兵就有五萬多,旁邊還跟著一支為虎作倀的方家軍。而江灣新城里,連學兵加在一起,才不過三千余。其中還有一千多是在訓練中被淘汰下來的輔兵。

“吳指揮那邊,天黑之后,要不要派人沖過去聯絡一下?!”聽出了陳德話語里的決絕之意,宋克想了想,繼續提醒。“運河已經被方谷子卡斷好幾天了,咱們這邊再不送消息回去,恐怕吳指揮那里會等得著急!”

“不必,我們倆一起共事這么久了,他知道我是個什么人。這個節骨眼兒上,強行派人突圍送信,反倒容易引起誤會!”陳德笑了笑,繼續輕輕搖頭。

運河的水面過于狹窄,而淮安軍的戰艦又過于龐大。所以當兩岸都被熟悉水戰的方家軍奪取之后,再派船只去揚州傳遞消息,等同于白白給方谷子送火炮。

這種沒有任何意義的事情,無論是他,還是水師統領朱強,都不會去做。然而,宋克的提醒倒也沒錯,長時間不向揚州那邊報平安,的確容易引起許多不必要的猜測。想到這兒,第四軍指揮使陳德忽然把手臂一伸,指著已經被隔斷于雨幕之后的敵軍輪廓,大聲吩咐,“來人,集中所有夠得上的六磅炮,實心彈,三輪速‘射’,給姓董的送行!”

“一、二、三、四、五號炮位準備,正東偏南二十度,四十五度仰角,聽我的槍聲,三輪速‘射’!傳遞!”夏天時剛剛在講武堂短期集訓訓過的炮團長孫亮,揚起手中紅‘色’的令旗,沖著臨近的敵樓用力揮動。

“二號炮位準備,正東偏南二十度,四十五度仰角,聽槍聲后,三輪速‘射’!”

“三號炮位準備,正東偏南二十度,四十五度仰角,聽槍聲后,三輪速‘射’!”

“四號炮位準備,正東偏南二十度,四十五度仰角,聽槍聲后,三輪速‘射’!”

各個身在敵樓中的炮兵都頭們,揮舞著三角旗,將孫亮的命令一個接一個傳遞下去。很快,正東方城墻偏南側的五座敵樓中,都揚起黑漆漆的炮口。裝‘藥’手從油布之下拖出火‘藥’桶,將標記著數字的麻袋剪開,將一整袋子火‘藥’倒進炮口。

裝彈手緊隨其后,將表面涂了一層厚厚軟鉛的炮彈,塞進炮膛。然后用一根頂端帶著原型托盤的木棍,用力壓實。一炮手迅速調整角度,二炮手將艾絨搓成的火繩吹燃,重新掛上擊發錘,站在旁邊的炮兵都頭則仔細檢查了一遍,然后高高地舉起另外一面橙‘色’的三角旗。“報告,五號炮位準備完畢!”

“報告,四號炮位準備完畢!”

“報告,三號……”

“嗯——!”聽著由遠及近的回應聲,炮團長孫亮得意地點頭。隨即,從身邊端起一桿只裝填了火‘藥’的短銃,對著無邊無際的秋雨扣動了扳機。

“呯!”槍口出噴出一股濃煙,清脆的槍聲穿透重重雨幕。

“轟!轟!轟!轟!轟!”五‘門’六磅線膛炮,沖著董家軍的背影‘射’出一排黑漆漆的彈丸。沒有人停下來觀看結果,事實上,這么遠的距離,即便僥幸有結果,也不會給董家軍造成太大的傷亡。所有炮手們,按照平素訓練時掌握的程序,立刻開始清理炮膛,重新裝填火‘藥’和彈丸,調整角度,隨即,整齊的匯報聲,再度于五座敵樓中響了起來。

“報告,五號炮位準備完畢!”

“報告,四號炮位準備完畢!”

“報告,三號……”

“轟!轟!轟!轟!轟!”又是一排威武的炮聲,宛若盛夏時節的滾滾滾驚雷。重重雨幕內,董家軍的身影明顯出現了‘混’‘亂’跡象。盡管,在凄風冷雨當中,彈丸落地之后根本無法再度起跳。

江灣新城上,炮手們卻依舊沒有停下來觀望。他們該裝填彈‘藥’的裝填彈‘藥’,該調整炮位的調整炮位,各司其職,繼續熟練地重復上一輪的步驟,節奏清晰,動作一絲不茍。

“轟!轟!轟!轟!轟!”第三輪齊‘射’很快就炸響起來。穿過無邊風雨,宣告一支鐵軍的存在。

他們沒有戰敗,江灣新城還牢牢地控制在他們手里。

他們也沒有畏懼,從上到下都斗志高昂。

再多的敵人,在這支鐵鑄的隊伍跟前,都是紙糊的靶子。看上去一時風光,用不了太久,就得被打回原型!

“喀嚓!”天空中猛然劈下一個巨大的閃電,照亮了城頭一張張堅毅的面孔。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烏云背后,則有雷聲與炮聲相回應。在滾滾驚雷聲中,第四軍長史宋克忽然覺得豪情萬丈。

自己剛才想多了,董摶霄絕對拿不下江灣城。這場戰斗,從最開始,結局其實早已經寫好。一群沒有靈魂的野狗,即便隊伍規模再龐大,也終究是一群野狗。狠狠地打它們幾棍子,便會夾起尾巴,落荒而逃。

而江灣城頭,卻站著一個個‘挺’拔的人。已經習慣了伸直的腰桿,就不可能再彎下。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

雷聲越來越急,越來越急,宛若催戰的金鼓。

兩淮的秋天,原本不是個打雷季節,卻從傍晚打到深夜,片刻不停。

一道接一道閃電從空中劈落,照亮揚州城南‘門’上,高大寬闊的敵樓。還有敵樓當中,那個不算魁梧的背影。

有輛四輪馬車,冒著大雨從街道上駛了過來,徑直鉆進了城墻下的‘門’‘洞’。須臾之后,一個身影自馬道急匆匆地沖上城頭,三步并作兩步沖入敵樓當中,對著燈光下的肅立的男人舉手行禮,“報告,吳將軍,逯長史有事求見。”

“讓他進來!”第四軍指揮使吳永淳抬手還了個標準的朱式軍禮,大聲吩咐。隨即,又皺了下眉頭,快速補充,“等等,我到‘門’口迎接他。你趕緊下去攙扶一下,老人家‘腿’腳不方便……”

“小子,又胡說什么呢?我老人家,怎么會老到如此地步?”話音未落,敵樓外已經響起了淮揚大總管府副長史逯魯曾特有的反駁聲。有一點點啞,卻中氣十足。

“先生,您不好好地在總管府坐鎮,怎么跑這兒來了!”吳永淳聞聽,趕緊快步迎了過去,親手去托老人家的胳膊,“小心,地上滑。雨有點兒大,他們跑來跑去,‘弄’得‘門’口全是水!”

“不妨,不妨!你忙你的,我只是過來看看!”逯魯曾笑了笑,輕輕擺手。

他說得客氣,第四軍指揮使吳永淳卻不敢怠慢,一邊伸手去解老人家肩膀上的蓑衣,一邊大聲吩咐,“快,把火盆點起來,讓先生烤烤!老趙,你過來幫個忙,幫先生的把蓑衣掛起來!”

“不用,不用,不用那么費力氣了。我在你這兒站一會兒,馬上還得到別處去!”逯魯曾又笑著擺擺手,然后低聲補充。

“那,就先喝口熱茶!”吳永淳點點頭,親手走到充作墻角,拎起包裹著厚厚稻草的茶壺巢子,給老人倒了一碗濃茶。然后雙手捧了過去。

于公,逯魯曾位置在他之上,值得他尊敬。與‘私’,他的正式名字乃是老人所取,相當于半個入室弟子。所以用晚輩伺候長輩之禮相待,絲毫沒什么不妥。

然而老人這會兒顯然不是為了擺長輩架子而來,先捧著熱茶慢慢抿了幾口,然后望著外邊被閃電照亮的夜空,忽然問了一句,“二十二,江灣那邊,一號緊急預案需要啟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