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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雪崩(下)
看到兩千余名浙東將士,簇擁著董摶霄的帥旗朝自己逆沖而來,第四軍長史宋克忽然就涌起一股悲憫之意。
敵軍不可能翻盤,即便那面帥旗下站的真是董摶霄本人,即便那兩個千人隊當中,個個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銳。
戰爭的模式已經變了,浙軍已經遠遠第被淮安軍甩在了后面。在雙方兵力大致相當的情況下,依舊依靠弓箭、刀盾和長槍的軍隊,不可能擋得住抬槍、火槍和手雷的輪番打擊。更何況,此刻在淮安軍的六條橫隊的左右兩個邊角,還集中了上百支專門為打擊臨陣指揮者的神機銃…
以少勝多,以弱勝強,或者在戰斗關鍵時刻,突然施展殺招,力挽天河。史書上類似的記載比比皆是。但是,以上奇跡,都是在雙方武備差距不太大的情況下,才會發生。而此刻,淮安軍與對手,已經完全不遲于同一層面…
當羊群遇到了獅群,前者再勇敢,都是徒勞。
除了讓人感到悲壯之外,沒有其他任何效果。
不過,很快,宋克心中的這股悲憫就被憤怒給取代。數十支弩箭同時破空而來,將他手中的戰旗,射得千瘡百孔。右胸和右腿護甲,也被弩箭砸得叮當作響。若不是身邊的侍衛搶先拿騎兵專用盾牌護住了他的面孔與脖頸,也許他宋克今天就要成為淮安軍第一個戰死沙場的高級將領。
胯下的阿拉伯馬嘴里發出低低的悲鳴,緩緩跪臥于地。這匹忠勇的畜生,脖子和前腿上扎滿了箭矢,卻拼著最后的力氣,不肯直接栽倒,以免壓傷背上的主人。滾燙的血漿,瀑布般噴射出來,將宋克的鎧甲和披風都染成通紅一片。他的眼睛也迅速變成了猩紅色,掙扎著將手中戰旗向前戟指,“學兵隊,還擊…”
“呯…呯…呯…呯…呯…”裝備的線膛槍的講武堂學子們,立刻停在了原地。用肩膀頂住槍托,以站立姿勢,向敵軍還以顏色。
距離略有點遠,線膛槍的數量也過于稀少。迎面頂過來的敵軍當中,大約有二十幾人應聲而倒。這點損失,當然不足以令存了拼命之心的浙軍停住腳步,相反,董摶霄的戰旗之下,忽然響起了一串低沉的號角,“嗚嗚嗚嗚嗚嗚嗚”,緊跟著,所有浙東將士忽然開始加速。一排排槍鋒和刀刃,在陽光下亮得刺眼。
淮安第四軍長史宋克,立即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表現過于急躁了。深吸一口氣,將破爛的戰旗重新高高地舉過頭頂,“號手,命令全軍繼續正常推進。以不變應萬變。”
“滴滴噠噠,滴滴答答,嘀嗒嗒嗒嗒嗒…”嘹亮的嗩吶聲,立刻在他身邊響了起來。迅速把主將的心思,傳遞給身后軍陣中的每一名弟兄。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身經百戰,又專門在講武堂中回過爐的團長們,立刻以哨子聲做回應。節奏古板單調,不帶絲毫人間煙火。
聽到訓練時早就爛熟于心的銅哨聲,原本有些慌亂的淮安士兵們,也迅速回歸了正常。位于第一、第二排的長矛手,將長矛斜著向前舉高,左右來回搖晃。雙腿同時隨著銅哨的節奏緩緩邁動,“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包裹了一層鋼板的戰靴,踩得大地微微顫抖。
迎面倉促射過來的弓箭和弩箭,大部分都被長矛撥偏,無力地落進泥土中。小部分僥幸通過了長矛的梳理,卻又被走在第三排的刀盾兵果斷地格擋住,除了制造出一連串的嘈雜聲之外,毫無效果。只有零星一兩支絕對幸運者,繞過了盾墻,射中了走在第四排的抬槍兵。但箭矢上的大部分動能,都被鋼絲編織的軟甲抵消掉了。剩下的已經不足以致命。而受了傷的抬槍兵們,卻咬著牙跟上隊伍的腳步,唯恐落于袍澤之后,“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每一步踏在大地上,都堅實無比。
“轟…”“轟…”“轟…”“轟…”跟上來的四斤炮,又開始朝浙軍頭上傾瀉火力。因為中間隔著自家弟兄,雙方又在面對面前進,他們只敢使用實心彈。所以威懾的效果,遠遠大于真實殺傷。對懷抱拼命之心而來的兩千浙軍,根本起不到多大作用。
“嗖…嗖…嗖…嗖…嗖…嗖…”更濃密的弓箭和弩箭,從浙軍當中飛出,氣勢洶洶撲向淮安軍前排長槍兵。
五十步距離,大部分弓弩手都果斷地換用了破甲錐,并且盡力采取平射的方式。這給對面的長矛兵們造成一些損失,十幾個受了傷的淮安弟兄,猛地將長矛戳在腳下,踉蹌著站穩。后排立刻有人上前補位,接過長槍,重新封堵上陣線上的缺口。
“四斤炮的戰術需要立刻改進,否則會越來越雞肋…”第四軍長史宋克高舉著戰旗,在親兵的護衛下,為全軍指引前進方向。他的心思很活絡,學習能力也極強,即便在如此緊張時刻,大腦依舊在高速運轉。“如果抬槍裝了散彈之后,射程能更遠一些就好了。或者裝備更多的神機銃。還是擺在軍陣左右兩個邊角位置,將規模各自加大兩倍......”
這是一個極為大膽的設想,一旦付諸實施,神機銃的射程優勢,就不再沒有用武之地。但與此同時,對陣形及配合的要求,也將提高數倍。并且還需要給神機銃的指揮者,更多的自主權力。
“學兵隊…射擊…”想到這兒,宋克忽然又大叫了一聲,用力揮舞手中戰旗。
再度跟上來的講武堂學子們,誰也來不及考慮命令是否恰當,本能地選擇了服從。“呯…呯…呯…呯…呯…”,槍聲響成了一片。
這一輪距離更近,作用也更為明顯。浙軍的陣列當中,被打出了兩個明顯的塌陷。凡是被鉛彈擊中軀干的人,個個都死得慘不忍睹。
“學兵隊自行掌握攻擊時間。其他各團,繼續前進…”宋克迅速朝對面看了一眼,心中的想法愈發堅定。
“學兵隊自行掌握攻擊時間。其他各團,繼續前進…”傳令兵無法將這個創新之舉,化作嗩吶聲。只好分出人手,跑動著將其一遍遍重復。
列隊而前的戰兵,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但跟在戰兵軍陣兩個后角的學兵們,卻大受鼓舞。手中神機銃已經發射完畢的,主動停下來,原地裝填。沒來得及發射者,則繼續跟在大隊人馬之后,一邊走動,一邊尋找目標。
““呯…呯…”““呯…呯…”“呯…呯…”零星的火槍聲接連不斷,打在浙軍隊伍中,冒出一團團血光。
每次傷亡都是個位數,但每一次,死的都是正副百夫長,或者牌子頭這種低級軍官。并且身上的傷口極為恐怖,每一處都有碗口大小,將破碎的內臟,骨頭,全部給暴露了出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領兵的浙軍主將唯恐自己一方士氣受到打擊,果斷地吹響了最后的號角,
浙軍的陣列迅速改變形狀,前排的兵勇們,放平長矛,舉起鋼刀,以最快速度朝淮安軍沖了過去。后排的弓手和弩手則將最后一支箭矢搭在弦上,開始自由尋找獵殺目標。
“穩住陣腳,繼續前進…”不小心令敵軍沖刺時間大大提前的宋克,深吸一口氣,努力壓制住心中的慌亂。距離還不夠,火銃在六十步處就能破甲,但最佳殺傷效果,卻是三十步之內。特別是改用散彈的大抬槍,十五到二十步范圍之內,一掃就是一片。而距離只要超過三十步,散彈的穿透能力,至少要下降一半兒…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從屠小弟等人嘴里吹響的銅哨聲,清晰傳達了長史大人的命令。主將陳德帶領騎兵去肅清外圍的殘敵了,按照淮安軍的規矩,長史就是這支隊伍的主心骨。無論他經驗夠不夠豐富,發出的命令是不是正確,底下的團長和營長們,都必須無條件地支持。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淮安軍的戰兵們,則踩著銅哨的節拍,繼續齊步行進。最有效的殺招,不是來自前面兩排長矛手。所以,他們不需要依靠速度來加大長矛的攻擊力。他們只需要保持完整的陣形,保持與敵軍的接觸面積。保持這種不疾不徐,卻沉靜到令對手窒息的碾壓氣勢......
“鐺…”一支弩箭射中宋克的頭盔,震得他眼冒金星,耳朵里雷鳴聲一片。是破甲錐,再低上兩寸,就足以要了他的命。憤怒地他將目光轉向弩箭飛來的方向,同時手指在旗桿上默默扣打。
“三十步,不夠…”又一波箭雨飛過來,落在他身前身后,濺起數點血花。
浙軍的弓箭手們打定了主意,要擒賊擒王。所以至少有上百把角弓和羽箭,都在朝他所在位置瞄準。宋克身邊的親衛們努力用各種手段阻擋,傷亡依舊在所難免。
“二十五步,還不夠…”“鐺鐺鐺鐺…”更多的羽箭和弩箭飛向他,將豎起來的盾牌,砸得搖搖晃晃。
“二十步…再堅持,再堅持幾息,幾息…”第四軍長史宋克繼續高舉戰旗,帶領隊伍迎著敵軍前進,“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腳步聲在身后,踩得地動山搖。
越來越多的冷箭,令他舉步維艱。但淮安軍的戰旗,卻始終在向敵軍推進。“十八,十七,十六…”當確定自己已經看清楚了董字帥旗下的面孔,宋克猛地將戰旗向前指去,“停步,攻擊…”
“嘀嘀嘀嘀嘀………”短促無比的嗩吶聲再度出現于戰場。
“刷…”第一排,三百名戰兵,與屠小弟一道蹲了下去。銳利的四棱矛鋒,在普通人的哽嗓高度,排成了筆直的一道橫線。
“刷…”第二排,又是三百桿長矛,末端觸地,矛鋒在高出第一排兩寸位置,組成第二條死亡直線。
“咚…”整整三百面巨盾同時下落,半人高的木墻在長矛兵身后拔地而起。
“呯…”一百桿抬槍噴出滾滾濃煙,暴雨般的彈丸從長矛兵的頭頂上掃過,掃進對面急沖而來的董家軍中,如冰雹掃過麥田。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未等大抬槍噴出的硝煙被風吹散,二百九十多桿滑膛槍同時開火。槍口幾乎頂著敵軍的胸口,子彈帶起一團團暗紅色的血霧。(注1)
“轟…轟…轟…轟…轟…”手雷爆炸聲此起彼伏,懷著必死之志撲過來的兩個董家千人隊,被炸得尸橫遍野。
同樣的殺戮,在戰場不同的位置,豪不走樣的照搬了一遍。死板而又野蠻。當最后一聲手雷爆炸結束之后,第四軍長史宋克的眼睛,已經找不出任何一支完整建制的敵軍。哪怕是最小到十人隊,也絕無可能。
“全體都有,攻擊前進…”他深深第吸了一口氣,手中戰旗遙遙第指向董摶霄的帥旗。那下面還有站著十幾個人,可能已經被打傻了,僵立在硝煙中失魂落魄。
“嘀嘀嘀,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嗩吶聲再度響起。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銅哨聲,以千年不變的節奏,努力相應。
一層接一層長矛起立。伴著單調而又親切的銅哨子聲,整個淮安軍陣線,再度緩緩向前推進。
擋在其前面的任何障礙,都快速被碾壓成齏粉。
“當啷…”漢軍副萬戶楊其昌手中的寶劍掉在自己的戰靴上,深入盈寸,他卻渾然不覺。兩只眼睛繼續呆呆第望著淮安軍的第四軍的戰旗,望著它距離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直到在眼睛里燃燒成一團火焰。
“當啷…”“當啷…”“當啷…”一把又一把兵器,從殘存的董家將士手里落地,上面占滿的塵土。而他的主人,卻再也沒有勇氣,將它們從地上重新撿起來。
注1:文中所描述長矛手下蹲,給火槍手讓出擊發空間的戰術,見于十六世紀的歐洲。非杜撰,很多反映那個時代戰爭的電影里都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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