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行

第六十八章 關系 (下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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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關系(下二)

“雪雪大人謬贊了,朱某愧不敢當。”朱重九笑了笑,輕輕搖頭,“朱某去年親自提刀上陣,乃是迫不得己之舉,自那之后,便一次也沒讓自己身處過險境,所以今日斷不敢妄自尊大,讓大人背負一個占人便宜的污名。”

“大人,請讓貴仆留步。”徐洪三與丁德興二人原本就心生警惕,聽朱重九拒絕得干脆,立刻聯袂擋在了滑竿前,不肯讓雪雪再往前多靠近半寸距離。

“這,朱總管,你這就太沒誠意了吧,,。”雪雪剛上山就碰了個硬釘子,眉頭皺了皺,非常不悅地指責。

“朱某穩操勝券之后,還主動請大人會面,已經體現了足夠的誠意。”朱重九也收起笑容,非常平靜地回應。

開玩笑,昆侖奴是什么模樣朱某人不清楚,可泰森、道格拉斯、喬丹這些名字卻如雷貫耳,而用后世眼光看來,非洲黑人恐怕是運動神經最發達的種族,越是對抗激烈的比賽,越能發現他們的身影,(注1)

在當前這個沒有內功、外氣之類玄幻說法的世界里頭,恐怕武功,也可以歸類為高對抗性運動的一種,朱某人即便對自己的身手再自信,也不會傻到認為自己有本事單挑八個泰森或者八個邁克爾.喬丹的地步,況且談判沒開始就先做退讓,接下來還怎么出招啊,,直接舉起雙手,請求饒命算了。

“這,,。”雪雪沒想到朱重九如此直接,被憋得面紅耳赤。

眼前形勢和他預先的判斷完全不一樣,按照他和麾下文武幕僚們的估計,朱屠戶既然打算受招安,應該放低身段才對,怎么一見面就如此盛氣凌人。

誰料更盛氣凌人的話還在后頭,朱重九見他遲遲不肯下滑竿,又笑了笑,聳著肩膀說道,“大人如果連說好的事情都要橫生枝節,朱某以為,接下來的事情也沒必要談了,趁著你手中尚有些余糧,我這邊也士氣正盛,咱們約個時間再戰上一場便是,放心,無論你手中眼下還剩下多少兵馬,朱某都帶一萬弟兄出戰,絕不會辱沒了大人。”

“你”雪雪氣得眼前發黑,左右兩只耳朵里頭嗡嗡作響,他奶奶的,老子這邊連五千弟兄都湊不齊了知道不,以一萬淮安軍迎戰,還說是因為看得起老子,這不是欺負人是干什么。

然而氣歸氣,他卻沒有立刻命腳下的黑奴抬著自己離開,而是緊咬牙關看了片刻地面,隨即又堆起滿臉的笑容,大聲回應道:“不過是八個會說話的牲口而已,沒想到朱總管還非把他們也算做人,也罷,看在你誠心與本官相交的份上,本官就遷就你一回,黑大,你們把本官放下,然后自己下到山底去等著。”

后半句話,明顯是對抬滑竿的幾個黑奴吩咐的,八名黑人當中最壯碩的那個,低低回應了一聲“是。”,帶領其余七個,緩緩放下滑竿,然后又跪倒在地上給雪雪磕了個頭,才弓起腰,倒退著離開。

“是木骨都束人,還是桑給巴爾人,只是用來抬滑竿的話,太可惜了。”朱重九先目送八名黑奴身影遠去,才轉過頭,笑著向雪雪詢問,(注2)

“這,大總管也知道桑給巴爾。”雪雪聞聽,立刻又漲紅了臉,訕訕地反問。

“聽海商說過,大人應該知道,我淮揚所產的器物,向來深受海商追捧。”朱重九點點頭,微笑著回應,“兩個月前,還有大食人專門乘船,從拔拔力趕來交易和龍涎。”(注3)

有心發展海上貿易,他前一段時間,可是沒少跟沈萬三討教,而后者則為了得到更多的六斤線膛炮,基本上也做到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所以對于此刻中國商人所能到達的非洲大部分地區,他都能記住名字,并且對該地的特產,也能說個八(,,)九不離十。

而雪雪聞聽了他的話之后,臉色紅得便愈發像煮熟了的螃蟹,木骨都束盛產琥珀、象牙和黃金,拔拔力盛產和龍涎香,而桑給巴爾除了丁香之外,阿拉伯人最喜歡從那里往外帶的就是戰奴,一個經過嚴格的戰奴,非但身手高超,并且對主人絕對忠心耿耿,用來殺人或者自衛,最好不過。

好在朱重九只是點到為止,并沒打算深究,見雪雪已經慚愧得手足無措,便又笑了笑,抬手發出邀請,“好了,大人身居高位,恐怕不愛聽這些生意經,請上座,朱某這里備了些清茶,大人一路勞累,剛好拿來潤潤嗓子。”

“如此,如此,某家就不客氣了。”到了此時,雪雪已經氣焰全無,帶領自己的其他侍衛,匆匆穿過徐洪三和丁德興這兩座門神,走到歸鶴廳內。

“大人請坐。”朱重九欠了欠身子,示意雪雪坐到自己對面,然后拿起茶壺,先給自己倒了一盞,又倒了另外一盞給雪雪,“請慢用。”

“朱總管客氣了。”雪雪雙手接過茶盞,卻不敢喝里邊的水,捧在眼前,裝作欣賞杯子上的窯紋,“這,這是揚州新推出的蟬翼雪瓷吧,嘖嘖,難得做得如此之薄,真得好像蟬翼一般。”

“雕蟲小技耳,朱某出身寒微,所以最喜歡擺弄這些奇技淫巧。”朱重九笑了笑,端起茶水慢品。

“技至其極,幾近道矣。”雖然是個康里人,雪雪的華夏古文功底,卻比朱重九強了不止一點半點,短短八個字,就把馬屁拍了個恰如其分。

朱重九又笑了笑,不置可否。

大規模采用了旋轉機械之后,再恰當地提高窯溫,揚州一帶的制瓷工業,當然會取得突破性進展,但跟后世景德鎮那邊動輒零點幾毫米的薄瓷比,眼前這幾個茶杯沒有任何值得稱道的地方。

他是后世工業化時代的量產物品見多了,所以更欣賞手工藝品那種渾然天成感覺,但對于雪雪來說,周遭尺寸毫厘不差,外壁僅有韭菜葉般薄厚,通體又白得幾乎看不到任何雜色的瓷杯,卻是難得的奇珍,捧在手里又把玩了好一陣兒,才戀戀不舍地放在石頭桌案上,嘆息著補充道:“讓大總管見笑了,某家的見識雖然不算孤陋,但是在大都城中,卻是從今年春天開始,才有機會看到如此精致的茶具,并且眼下在市面上能買得到的,俱照著大總管這套相差甚遠。”

“難得大人看得上,朱某送大人一套便是,洪三,你記住了,回頭從我那里找一套更好的來,派專人給雪雪大人送過去。”后世大國總理推銷高鐵都司空見慣,朱重九當然不介意順手給淮揚的瓷器打個廣告,笑了笑,大聲回應。

“這,這如何使得,如何使得。”雪雪聞聽,趕緊站起來,訕訕地拱手,“某家只是見獵心喜,所以才順口一贊,怎敢厚著臉皮,當面向大總管討要好處。”

“什么好處不好處的,一套茶具罷了。”朱重九也站起身,笑著還禮,“說句實在話,朱某是真心想跟大人交個朋友,若不是大人來得太突然,令朱某擔心腹背受敵,前幾天,朱某甚至都沒想過與大人會獵于泰山之下。”

這話,就說得有些露骨了,不是我想打你,是你來得不是時候,讓我感覺到了腹背受敵的危險,要怪,你只能怪自己運氣實在太差,或者怪自家友軍動作太慢,給了我搶先下手的機會。

雪雪這個人本事雖然差,但心思轉得卻一點兒都不慢,聽出了朱重九話語里的示好味道,立刻笑著擺手,“唉,造化弄人,造化弄人,某家來濟南之前,也不知道朱總管會親自領兵前來,唉,,。”

說罷,又長吁短嘆,仿佛自己如果早知道要跟朱屠戶做對手,就會主動退避三舍一般。

“唉,,。”朱重九也陪著他長長地嘆氣,待彼此都把姿態做足之后,又笑了笑,壓低了聲音說道,“真是給大人添麻煩了,丟了濟南之后,大人跟上頭,恐怕很難交代得過去吧。”

“嗯,。”雪雪如同嗓子眼里被人倒進了一捅猛火油般,勃然變了臉色,“朱總管,你這是什么意思,莫非,你今日請某家來,就是想當面羞辱一番么,若是如此,你可真打錯了主意,某雖然為敗軍之將,卻未失戰心,今日只要不死,早晚要登門跟朱總管討教個明白。”

“這,雪雪大人好像是誤會了。”朱重九仿佛真的被對方的激烈態度所動,滿臉愕然地回應,“朱某是看了大人寫給朝廷的絕命書,欽佩大人才情和忠心,所以才起了結交之意,并且不惜盡自己所能,替大人彌補一二,若是大人不希望朱某管你跟朝廷之間的閑事,直接明說便是,又何必做受了奇恥大辱狀。”

“你,你,你”雪雪氣得渾身直打哆嗦,如果八名黑人戰奴沒有走開的話,他絕對要撲上去跟朱重九拼命,“某家是先寫了絕命書,然后又棄城而走,但,但某家也是為了預防自己被你追殺,留一些文字來激勵后繼者,姓朱的,俗話說,殺人不過頭點地,你到底想要干什么,現在就說出來,某家接招便是。”

“雪雪大人真的誤會了。”朱重九皺了皺眉,滿臉委屈,“朱某真的是誠心要和大人交往,雪雪大人究竟要朱某怎么做,才相信朱某并無惡意,唉,也罷,朱某就給大人透個實底兒,朱某知道大人你跟脫脫勢同水火,朱某一樣恨他入骨,所以朱某跟大人,此刻應該算是同仇敵愾,朱某”

“住口,某家才不跟你一個反賊同仇敵愾。”沒等他把目的解釋清楚,雪雪已經厲聲打斷,“某家跟脫脫,都是蒙古人,都是朝廷重臣,怎么會跟你一個反賊來勾搭,做那親者痛,仇者快之舉,。”

“恐怕脫脫眼里,從沒當大人你是同族吧。”朱重九也不生氣,搖了搖頭,低聲冷笑,“也不知道他將來班師回朝之后,會不會念在同為朝廷重臣的份上,對大人你手下留情,嗯,他應該會的,別怯兒不花家,好像就在般陽,不過這次我沒見到他,韓嘉納大人,當年得罪了脫脫,好像也沒有被處死,只是去努爾干放羊了而已,嗷,還有禿滿迭兒大人,他是履任途中遇到了盜匪,他的死,不能算在脫脫丞相頭上。”

后幾句話,可是句句誅心,蒙古朝廷內部權斗激烈,勝者對失敗者,向來是務求趕盡殺絕,脫脫上一次罷相之后復起,就將政治對手,別怯兒不花、韓嘉納、禿滿迭兒等人,盡數趕出了朝廷,然后在流放地或者放逐途中,一一下手鏟除。

當時雪雪恰巧站在了脫脫這邊,所以親眼目睹了對手的下場如何慘不堪言,馬上輪到他自己被脫脫當作對手處置,下場恐怕不會比那幾個人好上分毫,想到這兒,他忍不住悲從心來,搖了搖頭,噙著眼淚回應,“某家喪城失地,早就該死了,沒什么好委屈的,用不著你來假惺惺地說風涼話。”

“大人喪城失地,按律當死,大人的老婆孩子呢,大人的兄長和故舊呢,難道他們也該死。”朱重九看了看雪雪的眼睛,冷笑著撇嘴,“也罷,算我瞎替你擔心,你說得對,你們都是蒙古人,誰殺誰都是心甘情愿,關我一個大反賊什么事情,在旁邊抄起手來看熱鬧好了,何必想幫人忙,別人還不念交情,。”

注1:昆侖奴,唐代居住在南洋群島土著,身材矮小靈活,被黑心大食商人當作奇貨販賣到廣州、長安等地,還有一種身材高大的黑人奴隸,也是大食人販賣到中國,當時被稱為“僧祇奴”,以與昆侖奴區別。

注2:桑給巴爾,印度洋西部的安古迦島和奔巴島一帶,盛產丁香,自宋代,便有中國商人抵達這兩個島嶼,用絲綢跟土著換取丁香,而阿拉伯商人,也經常抓拿島上的黑人,訓練為奴隸水手和奴隸戰士,向中國販賣。

注3:拔拔力,即現在索馬里地區,古代時盛產,貓撲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