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千頭萬緒(下)
一連串命令連珠箭般發布下來,根本沒跟任何人商量,也沒給任何人商量的機會。待杜遵道和羅文素等人終于感覺到情況有些不太對勁兒的時候,眾將領已經紛紛從劉福通手里接了令箭,轉身下去厲兵秣馬。
“劉某出征在外期間,少主那邊,還請杜相多多看顧一二…”劉福通沖著杜遵道笑了笑,聲音里隱隱帶著幾分快意。
你不是想借少主母子的勢跟老夫爭么?那老夫就成全你,給你創造更多的機會。看沒老夫的手諭,你能否動得了潁州紅巾的一兵一卒?
“那是自然。此乃杜某份內之事…”杜遵道的臉,就像被人來回抽了二十幾個大耳光般,紅里透紫。
劉福通是借著實際行動向他和韓林兒母子示威,這一點,杜遵道看得非常清楚。但是他卻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反制對方。甚至心中隱隱涌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畏懼之意。告訴他自己,千萬別把劉福通給逼急了,否則,后果將不堪設想。
“那杜相就先回去做些準備吧,老夫事情很多,就不留杜相了…”劉福通輕輕打了個哈欠,揮手送客。
“杜某告辭…”杜遵道又恨又怕,咬著牙拱手。然后轉過身,與羅文素、崔德等人一道,灰溜溜離去。
此番所受打擊頗為沉重,直到返回了他的左丞相府,關閉了大門,四下里都布置了心腹衛士。眾人心里才終于找到了一絲安全感,咬牙切齒,破口大罵,“天殺的老賊,居然背叛教義,辜負教主當年知遇扶持之恩。我等跟他不共戴天…”
“這筆賬,早晚得跟他算個清楚…讓教中兄弟,認清老賊的丑陋面孔…”
“杜相,咱們不能就這么忍了。再忍下去,老賊肯定要得寸進尺,少主也會對我等徹底失望…”
“杜相,你下個令吧。縱使粉身碎骨,我等也認了…”
“杜相,杜相,您倒是說句話啊。杜相......”
“住口…”杜遵道聽得心頭火起,厲聲斷喝。“沒用的話,都少說幾句。我等手中所有兵馬加起來,也湊不足萬人。盔甲兵器缺口甚大,火炮更是沒有一門。想替少主鏟除奸佞,拿什么去鏟?能不被姓劉的倒打一耙,都算是燒高香了…”
一番話,句句都說在了關鍵處。聽得眾人臉色發白,眼神飄忽不定。的確,眼下最大的問題,就是在座諸人手中根本沒有跟劉福通抗衡的實力。而韓林兒母子的支持,也只是道義上的,并且絲毫不能落于明處。萬一劉福通被逼急了,連韓林兒這個少主都不認,等待著大伙的,就是死路一條…
“那,那我等,我等就這么算了?少主,少主跟王后那邊,該如何去交待?”足足沉默了一刻鐘之久,參知政事羅文素才終于又鼓起勇氣,喃喃地詢問。
韓林兒秉性如何大伙不清楚,畢竟其年紀尚小,什么事情都處于學習摸索階段。但韓林兒之母楊氏,卻絕非一個等閑的女人。如果發現他們的能力與實力,連他們自己先前所夸耀的一半兒都不夠,恐怕立刻會改變立場。
“楊后那邊,也不要急著去解釋…”杜遵道皺起眉頭,沉吟著回應。“經過今天之事,老匹夫定然會心生警覺,不會再如先前一樣,任由外界消息傳入延福宮。而我等恰好利用老匹夫對楊后的不敬,把今天的事情含糊過去…崔將軍,你不是奉命修茸宮殿么,正好帶些心腹進去,盡量不讓閑雜人等隨意靠近少主和楊后。李將軍,你盡快抽調好手,訓練一支精銳,讓楊后和少主能直接指揮。并不需要人太多,有五百足夠…”
“是…”崔德和李武兩個齊齊拱手領命,但是目光里頭,卻寫滿了狐疑。
杜遵道剛才說得每一句話,他們兩個都懂。但這些辦法,要么屬于剜肉補瘡,要么是遠水難解近渴。沒有一招能立刻挽回局面的,甚至連給劉福通造成實質性威脅的都沒有。
“羅參政,這幾天你就和老夫一道,替少主修書給其他紅巾豪杰。請他們派人來觀宋王登位之禮…”知道大伙對自己有些失望,杜遵道深深吸了一口氣,冷笑著補充,“這是右丞相交代下來的大事,咱們必須做好。無論是趙君用、彭大,還是倪文俊、彭和尚、張士誠和朱重八那邊,都要發到。莫讓人家覺得,少主怠慢了英雄…”
“是…”羅文素先是微微一愣,隨即俯身下去,大聲回應。
“左相.....”崔德、李武等兵頭們,也隱隱感覺出一些不對勁的地方,皺著眉頭,以目互視。
很快,他們就都笑了起來,刀砍斧剁的臉上,寫滿了殘忍。
趙君用和彭大,都擔任過紅巾軍的大都督之職。然而他們兩個,在去年兵敗之后,卻成了寄人籬下的喪家之犬。麾下兵馬,遲遲得不到重新補充。曾經的地盤,也都被芝麻李在臨終之前,以紅巾軍副帥的身份,轉贈給了朱重九,從此再也與他們無關。
倪文俊與彭和尚,則是徐壽輝的左膀右臂。只是如今彭和尚被元軍隔離在池州一帶,無暇再顧及天完王朝的內部運作。而倪文俊,據說已經慢慢將徐壽輝給架空了起來,軍政大事,皆憑其一言而決。
至于張士誠和朱重八,則屬于受過淮安軍的周濟,卻又明里暗里準備跟淮安軍分道揚鑣的地方實力派。據說前途都不可限量。
上述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除了其在本派勢力中的地位之外,還都頂著一個劉福通給委派的官職。雖然有些人,從來就沒宣布接受,但至少從潁州紅巾這邊算起,他們屬于紅巾將領,理當受右丞相兼兵馬大元帥劉福通調遣。
可以預見,這些信發出去之后,將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弄不好,有人甚至會立刻掉過頭來,跟潁州紅巾兵戎相見。而他們所恨的人,絕不是奉命修書的杜遵道和羅文素,更不會是剛剛出道的韓林兒。他們只會將矛頭指向劉福通,讓后者百口莫辯,甚至不得自貶身家,以做交代…
接下來半個月里發生的事實,也正如杜遵道所料。接到信后,徐壽輝第一個跳起來,大罵劉福通卑鄙。不知道從哪找來一個孤兒冒出韓山童的后裔,挾天子以令諸侯。發誓要立刻帶兵殺入汴梁,看看那個假冒的韓林兒,到底是誰的雜種?
“陛下不理睬便是…他們潁州紅巾再這么折騰下去,早晚有一天會自己把自己折騰垮掉。到那時,微臣剛好揮師北上,替韓山童清理門戶…”天完帝國的左丞相倪文俊,卻遠比徐壽輝冷靜,笑了笑,將給自己的信也拿了出來,當著徐壽輝的面兒,扯了個粉身碎骨。
“左相說得當然有道理,但,但朕怕別人會上當受騙。畢竟,畢竟我天完帝國的兵馬,如今都分散在各地,彼此之間聯絡不暢…”徐壽輝在自立為帝之后,沉迷于給帝國制造繼承人的大業。雄心壯志好像早就被消磨得差不多,聽倪文俊沒有出兵的打算,也就立刻改變了主意。
“這點,陛下無須過于擔心。以彭相的見識氣度,斷不會被劉福通的這點兒小伎倆所騙…”倪文俊想了想,很是自信地替同僚保證。
他與彭和尚并肩作戰多年,雖然最近聯系少了,但彼此之間,卻一直肝膽相照。無論外界如何傳言,彭和尚從沒懷疑過他準備謀朝篡位。而他,也從不相信彭和尚準備在外邊回自立門戶,將來會給天完帝國反戈一擊。
“這......”徐壽輝依舊有些遲疑,但看看倪文俊的臉色,又悄悄地將心中的疑慮收了回去。左倪右彭,已經聯手瓜分干凈了朝中全部力量。他這個皇帝如果敢做出什么拖后腿的舉動,恐怕用不了太久,椅子上就要換個人來做。所以,在第三股力量崛起之前,他還是繼續糊涂著好。
“陛下放心,臣這就派人給彭相那邊送信。聽聽他到底什么意思?”倪文俊絲毫不知道自己剛才的行為已經杵了徐壽輝的逆鱗,依舊非常自信地許諾。
他是個干脆利落性格,當天下了朝,就立刻修書一封,派人乘坐快船,冒死送到了彭和尚手中。而彭和尚在此之前,早就給潁州方面回了信。非但拒絕了“劉福通”的觀禮邀請,還苦口婆心地回信勸告道:“彭某乃天完朝丞相,只知當前緊要之事,是趁著脫脫身死,重振紅巾聲威。而不是關起門來自相傾軋…”
“丞相切莫掉以輕心,此事恐怕還有些麻煩。”彭和尚的帳下愛將,前軍都督陳友諒湊上前,低聲提醒。
“嗯?”聞聽此言,彭和尚微微一愣。掃了后者一眼,低聲吩咐,“你把話說清楚些,切莫說一半兒留一半兒。麻煩在哪?莫非倪相會上了別人的當么?”
“麻煩當然不在倪相那邊…”陳友諒躬了下身,以極低的聲音回應,“倪相目光長遠,有他在,咱們天完朝應該沒人會接劉福通的茬兒。但那邊,卻恐怕有些為難了?”
說著話,他將手指朝東北方比了比,臉上隱隱帶出了幾分焦慮,“張士誠和朱重八兩個,正愁沒機會徹底脫離淮揚掌控。如今劉福通將他們與朱重九并列邀請前往汴梁觀禮,簡直就是做夢送枕頭…”
“嘶……”彭和尚立刻色變,用力倒吸冷氣。他去年之所以能在連番大敗的之后,還重新站穩腳跟,全靠著趙普勝和陳友諒等人出使揚州,成功地與淮安軍那邊達成了以糧草換取火器的協議。從某種程度上說,朱重九算是對他有雪中送炭之恩。而有朱重九在,長江沿線的大部分蒙元兵馬,就被牢牢地吸引在各自的防區之內。誰也不敢輕易離開老巢,來找他的麻煩…
而萬一朱重八和張士誠兩個上當受騙,那朱重九恐怕就要被逼著搶先下手清理門戶了。畢竟,當年劉福通就用極為類似的手段,分化過他和芝麻李。而朱重九和這兩個人的關系,卻遠不如當年芝麻李和他之間那樣,可以毫無保留地相信彼此。
“要不然,末將帶著水師去北岸兜幾圈兒,給朱重八那廝提了醒?”正郁悶間,卻又聽見陳友諒低聲提議,
這才是后者的真正目的,并非平白無故地替淮揚那邊抱打不平。而是想借著此機會,狠狠敲打一下跟自己只有一江相隔的朱重八。當然,能趁機在北岸奪下幾座城池就更好了。他就有了更多的機會大展宏圖…
“嘶………”不知道猜沒猜出來陳友諒的真實企圖,彭和尚繼續倒吸冷氣。從軍略角度上講,這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既然朱重八受了劉福通的拉攏,背叛了淮揚。淮安軍就不可能再替朱重八出頭。而自己正好可以打到安慶去,將其扼殺在羽翼未豐之時。一則報了朱重九去年雪中送炭之恩,二來,也能將天完帝國的領土重新連接成一整片。
“末將不敢茍同陳兄弟的意思…”然而沒等彭和尚想清楚到底該何去何從,門口卻又閃進趙普勝那魁梧的身軀,沖著他肅立拱手,“丞相三思,此事絕對含糊不得…且不說那朱重八未必會如陳兄弟想得那般目光短淺,即便他果真應了劉福通之邀請,也與當年的《高郵之約》無任何相悖之處。而我軍如果貿然引兵江北,恐怕與淮揚方面會立刻反目成仇…”
“什么?”彭和尚被說得滿頭霧水,眉頭緊鎖。陳友諒也是大吃一驚,兩只眼睛在眼眶里咕嚕咕嚕亂轉。
“前年末將奉命出使揚州,去年又曾經多次押運糧草去那邊交割。所以對那邊的事情,也算多少有個了解…”趙普勝咧了下嘴,苦笑著補充。“丞相莫非以為朱總管不想與張士誠和朱重八兩人兵戎相見,非不想,而是不能也…他當年實力孱弱之時,借著芝麻李的支持,在高郵與群雄立約。第一條便是,‘韃虜未退,豪杰不得互相攻殺。’那張士誠和朱重八雖然有負于他,卻懂得約束部眾,愛惜百姓。所以他自己就被《高郵之約》束縛住了手腳,根本無法出爾反爾…”
“這......”彭和尚和陳友諒二人恍然大悟,也陪著他苦笑不止。
什么叫作繭自縛,這就是…朱重九當年,恐怕也想不到他的實力能在轉眼之間,雄踞天下豪杰之首吧。而他的《高郵之約》,最短定的還是五年。也就是說,今后三年半之內,張士誠和朱重八兩個無論怎么折騰,只要沒有主動向淮安軍發起進攻,他就找不到借口消滅二人。
否則,他就是自己犯下了《高郵之約》第一條,然后被“天下群雄共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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