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行

第八章 觀星 (上)

第八章觀星(上)

儒學在華夏大地上能綿延傳承兩千余年,并且輻射影響周邊十幾個國家,自然有其精,妙之處,雖然其自漢代之后就屢遭篡改,到了蒙元一朝,更是被豎儒許衡等人糟蹋得面目全非,但無論是在理論體系的完整性,還是于朱重九那個時代的社會契合程度,依舊是當世無雙。

換句話說,在一個能完整讀寫自己名姓就算識字,文盲率依舊高達九成以上的時代,能讀得起書的,幾乎全都不是普通人家,而誰家的孩子向著誰說話,當這些讀書人掌握了權力,參與到一個政權的日常運作之時,就會自然而然地為所出身的階層謀發聲。

所以儒學無論最初誕生時是什么模樣,在上千年的不斷演進的過程中,就勢必要替讀書人和他們背后的家族,替整個士紳階層張目,而士紳階層的子弟在讀書做學問時,也會本能地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理論體系,雙方經歷了千余年的相互選擇,彼此適應,早就成為一個無法分割的整體,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當一個如此龐大復雜且根深蒂固的體系感覺到自己遭受了威脅的時候,其反撲急切程度和力度可想而知。

好在朱重九和他的淮安軍一直占據著民族大義,早早打出了驅逐韃虜的旗號,并且已經在歷次戰斗中,展示出了足夠的實力,否則,當“平等宣言”發布之,所遭受的反撲力度,至少還要增加兩倍。

好在蒙元朝廷的戰爭儲備,在上次那場曠日持久的戰斗中,被脫脫、雪雪等人消耗一空,至今沒恢復元氣,否則,剛剛安生了一年的徐淮大地,肯定又要被再度卷入戰火。

好在韓林兒和劉福通等人俱出身于明教,與儒家子弟水火不同爐,否則,恐怕汴梁方面會迅速發現并利用這一次難得的時機,嘗試將淮揚再度置于自己的絕對控制之下。

好在朱重八的實力與朱重九相差懸殊,而前者又向來行事謹慎,不愿為任何人火中取粟,否則,一場慘烈異常的紅巾軍內戰,就要在長江沿岸展開。

好在淮安軍中絕大部分中高級將領都是曾經與朱重九并肩作戰過的老兄弟,而淮揚大總管府最近一年半來,又通過長江講武堂對底層軍官進行了輪訓,極大加強了對軍隊的控制力,否則,自家內部難免會有不測之事發生。

好在,淮揚各地的頑固士紳,這幾年已經被“消磨”得差不多了,而那些不太頑固者,則通過入股淮揚商號及其名下的各項產業,賺到了比以往多出數倍的錢財,對大總管府的態度已經從敵對轉為擁護,否則,很難保證他們不做出什么出格的舉動來。

好在,脫脫當年一場大洪水,讓兩淮的百姓徹底看清楚了,蒙元朝廷對漢人的真正態度,否則,在儒生們的傾力蠱惑下,說不定有人真的會站在他們那一邊,、

好在,從三年前初下淮安,大總管府有一直通過學堂、科舉考試和集賢館,傾力招納和培養跟自己志同道合的讀書人,與此同時,大總管府的未來,也越來越對參與者有吸引力

不知道多少幸運與巧合交疊在一起,才會得到一個最最幸運的結果。

這個幸運的概率是如此之小,以至于后世許多歷史學家,在研究這一個階段的斷代史時,都經常為某一個假設而汗流浹背。

假設朱重九不是依靠一把殺豬刀殺到了淮揚大宗管之位;

假設朱重九沒有在先前那一系列事件中證明了他的目光確有過人之處;

假設劉子云、吳良謀、吳永淳、徐達等人不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將領;

假設胡大海、伊萬諾夫和阿斯蘭、耿再成等人沒有受過他的恩遇;

假設朱重九沒有將每年底的商號分紅,大多數都分給了手下人;

假設逯魯曾、蘇明哲、羅本等人是野心勃勃之輩;

假設蒙元那邊當時主政的不是根基不穩的哈麻,而依舊是權傾朝野的脫脫

以上任何一個假設如果成立,剛剛長出犄角和牙齒的淮揚大總管府,恐怕都要直接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然而,歷史終究不能假設。

雖然,后來是史書上清楚地記錄著,吳國公、淮揚大總管、殺豬屠戶朱重九,在一個非常不恰當的時間,和非常不恰當的地方,被劉伯溫逼得無路可退,所以才做出了一個不謹慎的決定。

但是,正是這個不謹慎的決定,讓淮揚系走上了與前輩起義者們完全不同的道路,最終在人類的歷史上留下了一卷輝煌。

不過,也有一些有良心的歷史學家對此不以為然,因為他們通過大膽假設,非常直接地得出了,‘當時朱重九公開宣布他的《平等宣言》時,完全是投機取巧’這一結論,這份宣言與歷朝歷代的農民起義者所秉持的綱領,實際上并沒太大差別。

陳勝吳廣曾經提出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王小波李順提出過,“等貴賤,均貧富”;甚至被朱重九黑心算計成傀儡的徐壽輝也提出過,“摧富益貧”;其他紅巾諸侯,包括劉福通、彭瑩玉、布王三、朱重八和張士誠,在各自的地盤上,不同的時間,也都宣布過極為類似的政令,因為明教的基本教義里頭,就有“凡奉明尊者皆為兄弟姐妹,財互通、力互助、彼此平等”的信條。”

只不過,這些人誰也沒有朱重九膽子這么大,做得那么干脆,直接把“人人生而平等”當作了整個淮揚大總管府所有政令的根基。

而在頒發此令的之前和之后,非但蘇明哲、吳永淳等人家資萬貫,府里使奴喚婢,朱重九自己家,照樣是一個老婆八房小妾,外加丫鬟、仆婦、長工、親兵無數。

換句話說,通過大膽假設,某些有良心的歷史學家,非常輕易的就證明出,朱重九并非是真心想要“人人生而平等”,而是想標新立異,證明他的淮揚紅巾與其他造反者不同,通過這種投機取巧的方式,吸引世人的目光,進而達到蒙蔽更多的群氓,前仆后繼供其驅策的丑惡目的。

當然,有良心的歷史學家哪朝哪代都不缺,當他們終于還原了“一代奸雄”朱重九的真實面目時,被研究對象已經都死了數百年,誰也不會從棺材里做起來反駁他,也許是不屑反駁。

總之,歷史是無數偶然碰撞后的結果。

至于碰撞的過程是慘烈,是血腥,還是風光旋旎,恐怕只有當時的人自己知曉。

也許當時的人,也沒考慮那么仔細,想做,便做了,至于結果,誰能就確定,不做,會比做了走得更遠。

事實上,恐怕這才是朱重九的真實想法。

他在將“人人生而平等”幾個字說出口的時候,根本沒想到,自己將站到全天下的儒林子弟的對立面。

受朱大鵬和朱老蔫的雙重影響,他只是覺得,人和人之間互相奴役是一種罪惡,曾經發生在朱屠戶一家的悲劇,不該發生在任何人身上,而如果不是目睹了太多的不公平,進而對整個社會環境都相當失望的話,朱大鵬也不會從一個技術骨干,迅速脫變為一個宅男。

這兩輩子的記憶,都不精彩,都有太多太多的遺憾需要彌補,而能從根子上改變這些,或者說加以修正的,恐怕也唯有“平等”兩個字。

只有人和人從精神和法律等諸多層面,達到了平等,才不會有官員子女仗著其父的余蔭,去巧取豪奪,只有平等,才能遏制那種“草民活該忍受陣痛”,我兒子年薪千萬的荒誕,只有平等,“大教授殺死了農民工應該輕判”的奇談怪論才不會在二十一世紀還有生存空間,只有平等,“因為當時日本國文明程度更高,所以華北地區該接受日本統治,為此可以做出任何犧牲”這種鬼話,才不會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二戰之后的中國法庭上,并且引起無數“公共知識分子”的共鳴

融合了兩個靈魂,同時也記憶了兩個不同時空所有不平的朱重九,不愿意看到悲劇和丑陋再一遍遍重復。

所以他將自己的真實想法說了出來,他開始努力按照自己的真實想法改變這個世界,他在那一刻,也許鼓足了勇氣,卻絕對沒想到會引發何等嚴重的結果。

令他非常開心的是,當他把自己的想法公之于眾之后,他發現自己眼前一下子就變得明亮了許多。

令他開心的是,劉伯溫最終還是選擇留了下來。

令他更為開心的是,在座的大多數文武,都對他的想法表示的支持,大伙剛剛脫離苦難未久,對從前的遭遇都刻骨銘心。

雖然此后的幾個月里,大總管府內部,依舊陸續出現了一些雜音和反彈,但是在整個淮揚地區,這種雜音和反彈都沒造成什么影響,朱重九的威望足以將它們壓下去,大總管府的財力,以及逯魯曾、蘇明哲、劉伯溫、馮國用等人的能力,也足以將反對者造成的破壞控制在最小的范圍。

不過,來自外界的反彈和雜音,朱重九光憑借和威望和財力就無法徹底壓下去了。

逯魯曾、蘇明哲、劉伯溫和馮國用等人,使盡渾身解數,也只能保證,周邊沒有任何勢力敢主動向淮安軍挑起戰火。

而一些讀書人和士紳自發行為,大總管府上下對付起來卻有些力不從心,他們甚至起到的作用還不如蒙元朝廷,至少蒙元朝廷不想讓士紳和讀書人們參與進來,就可以隨意按個罪名將他們折騰至死,而大總管府,卻輕易不敢開因言罪人的先河。

更令朱重九這個大總管感到無奈的是,蒙元朝庭明明將讀書人和士紳們都虐到豬狗一般了,后者卻依舊心甘情愿地站在蒙元那邊,繼續對淮揚攻擊不休。

端的是,大元虐我千百遍,我待大元如初戀。

更有甚者,竟然變賣的家產,遣散了妻兒奴仆,孤身一人南下,準備要親自前往揚州,當面質問淮揚大總管府上下為何倒行逆施,。

罵賊而死,是一種榮耀。

儒家一脈傳承千年,其中有多少見利忘義的不肖子弟,就有多少甘愿為了大道而赴湯蹈火仁人志士。

雖然,在他們的大道中,禮儀綱常乃是第一位的。

只要接受了禮儀綱常,異族統治不統治華夏沒關系,百姓受多少苦難也沒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