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怪圈(中)
“啊,。”饒是見慣了官場詭異,參軍陳亮仍然被嚇得打個哆嗦,正在研磨的徽墨居中而斷。
“大人恕罪,屬下絕非故意怠慢。”顧不上擦拭滿手的墨汁,他迅躬身謝罪,“屬下這就提筆修書,這,這墨稍微軟了些,所以,所以屬下,屬下才不小心”
“罷了,一塊墨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哈麻輕輕掃了他一眼,笑著擺手,“再名貴的墨終究是外物,若是用得不順手,棄了便是,總不能因墨傷人,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大人教訓得極是。”陳亮知道自己沒搪塞過去,彎下腰,再度深深施禮,“卑職知錯了,請丞相責罰。”
“責罰什么,你都跟我了這么多年了,沒功勞也有苦勞。”哈麻又看了他一眼,心事重重地擺手,“修書吧,該跟雪雪說什么,不該說什么,你心里明白。”
“謝大人。”暑氣未消,陳亮卻覺得自己脊背處冷風亂竄,又行了個禮,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站到了書案一角,懸腕落筆。
察罕貼木兒和李思齊兩個人屬于“外物”,大元朝丞相哈麻用著不順手,所以拋棄了無所謂,這是此信的核心觀點,但不能說得太明白,需要將其轉化成一些更冠冕堂皇的借口,但也說得不能過于隱晦,否則萬一雪雪了解錯誤,就耽擱了丞相的大事,。
“我近日讀你們漢人的書籍,說有一個名將叫司馬穰苴,他初上任時,部將多不聽調遣,于是他就依法處死了幾個親貴大將,威震全軍,然后再加恩馭,莫不奮興,未經血戰,齊兵已經占據了上風,然后將燕國和晉國的軍隊,打了個落花流水。”見陳亮動作有些慢,哈麻想了想,緩緩提醒。
他說得是戰國時期名將司馬穰苴斬監軍莊賈以正軍紀的典故,作為飽學名儒,陳亮當然記得清清楚楚,但眼下的情況,跟典故里的情況卻差著足足十萬八千里,且不說雪雪根本無司馬穰苴之才,察罕貼木兒和李思齊兩人,先前也是依照朝廷的命令才對淮安軍進行的試探,怎么能算是違背的軍紀,。
然而,作為一個專門負責替謀主抄抄寫寫的參軍,陳亮卻沒資格,也沒勇氣質疑哈麻的亂命,只好硬著頭皮,將對方的歪理邪說和盡量努力加工得看上去不那么荒唐。
這個工作,難度就有些大了,所以他不得不字斟句酌,結果沒等他寫完,哈麻自己就失去了耐性,用力敲了下書案,低聲道:“算了,信不用寫了,老夫還是派專人去雪雪那邊一趟罷了。”
“大人,屬下,屬下愚鈍,請大人責罰。”參軍陳亮又被嚇了一哆嗦,趕緊放下筆,跪倒請罪。
按照以往的經驗,這種情況下,他即便不挨鞭子,少不得也要被關進奴仆們住的廂房餓上幾頓,以除腸子中的肥油,然而,哈麻今天卻忽然變得仁慈了起來,擺了擺手,滿臉疲憊地說道,“算了,你起來吧,你剛才提醒得對,這種事情,無論如何都不該落在紙面兒上,唉,老夫剛才也是急糊涂了,差點連出昏招。”
“謝大人。”陳亮趕緊給哈麻磕了個頭,然后爬起來,小心翼翼地等著對方給自己指派新的任務,因為緊張,兩條小腿不停地哆嗦。
“你是不是覺得,老夫如此處置察罕帖木兒和李思齊二人,有失公允。”脫脫很快就注意到了他的窘態,第三次用目光掃了他一下,然后意味深長地詢問。
“卑職不敢,丞相深謀遠慮,卑職怎敢胡亂置評。”陳亮的膝蓋一軟,頓時又跪了下去,“卑職只是因為字寫得還過得去,才僥幸得蒙大人的賞識,入幕貴府,對于政務,還有軍略,卑職,卑職其實一竅不通。”
“這話,你就過于自謙了。”哈麻笑著撇撇嘴,很平淡地吩咐,“起來吧,老夫沒那么不通情理,你能在心中給察罕帖木兒和李思齊兩個人叫屈,說明你這個人良心未泯。”
本來是句夸獎的話,停在陳亮耳朵里,卻如同悶雷,嚇得他立刻又連連叩頭,大聲祈求道:“卑職,卑職知錯了,丞相明鑒,卑職真的沒敢故意耽擱丞相的大事啊。”
見自己的好言好語居然被理解成了威脅,哈麻非常不高興,繞到背后,用力朝著陳亮屁股上狠狠來了一腳,大聲斷喝,“滾起來,難道你還指望老夫去攙扶你么。”
“呀,,。”參軍陳亮被踢了個狗吃屎,卻如釋重負,向前滾了幾個圈兒,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滿臉堆笑,“卑職不敢,卑職自己起來,自己起來。”
“你個沒骨頭的混賬,這般模樣,怎堪大用,。”哈麻心中十分鄙夷此人的沒氣節,指著他的鼻子,大聲奚落。
“卑職才疏學淺,能給丞相打個下手,就已經心滿意足了,從沒敢奢求什么大用。”陳亮像某種狗類一樣仰著脖子,盡量讓哈麻指得舒服一些,如果此刻屁股上插根尾巴,他恨不得當場就搖上幾圈兒。
“沒志氣的東西。”哈麻繼續斥罵,然而心里,卻又覺得對方忠貞可嘉,搖了搖頭,低聲道:“老夫手頭,如今缺得是可用之人,不是你這種馬屁鬼。”
“卑職,卑職盡量,盡量知恥而后勇。”陳亮聞聽,趕緊又拱手表態。
“滾你娘的的蛋吧,你現在知恥而后勇,能頂什么用。”哈麻氣得劈手又給了陳亮一巴掌,隨即,卻覺得自己不夠莊重,會冷了對方的耿耿忠心,于是乎又嘆了口氣,叫著對方的表字詢問:“景明,你追隨老夫多少年了。”
“八年,九年半了吧。”陳亮收起媚笑,拱手回應,“卑職記得不太清楚了,反正卑職流落京師,無所皈依,多虧了丞相賞識,才能有今天的光景。”
“快十年了啊,那可真的不短了。”哈麻今天談性極濃,長長地吐了口氣,低聲點評,“人家說,宰相門房三品官,老夫也該對你有所安排了。”
“卑職才疏學淺,能替大人您抄抄寫寫,已經是老天保佑,斷不敢再奢求什么官職。”陳亮聞聽,又驚又喜,后退了數步,打算跪下磕頭謝恩。
“站著說話,你其實沒自己說得那么不堪,就是骨頭軟了些。”哈麻瞪了他一眼,輕輕皺眉。
“是,大人。”陳亮已經跪了一半兒的膝蓋骨,立刻又像馬車廂下的減震板一樣挺了個筆直。
哈麻被他的反應逗得微微一笑,然后繼續搖著頭嘆氣,“你雖然骨頭軟了些,但生性謹慎,眼界不算太差,反應也足夠靈敏,此外,跟了老夫這么多年,你居然還能保持幾分良知,也是極為難得。”
“這,這,是大人平素栽培得好。”雖然明明知道哈麻在夸獎自己,陳亮卻覺得耳朵燙,脊背涼,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回應。
“呵呵”哈麻再度搖頭而笑,隨即,又低聲吩咐,“雪雪那邊缺一個總管府判官,你明天去補了吧,順便把我今晚的想法,也給他帶過去。”
“大人,大人恩典,屬下,屬下”陳亮被從天而降的大餡餅砸得眼冒金星,一時間,竟然忘了下跪磕頭,愣愣地看著哈麻,語無倫次。
哈麻也不跟他計較這些,想了想,繼續說道:“你不必謝我,我也不需要你的報答,雪雪的膽子和你一樣小,但他卻是個冒失鬼,有時候做事情只顧眼前,有時候呢,又分不清形勢,自己睜大了眼睛往別人的陷阱里頭跳,所以老夫派你去他那邊做判官,看中的就是你的膽小,機靈和有良心,萬一哪天他遇到大麻煩的時候,你記得幫他指一條生路,就算報答過老夫了。”
最后幾句,他說得極為鄭重,隱隱間,已經帶上幾分“托孤”的意味,參軍陳亮聽得又驚又怕,紅著眼睛,舉起胳膊大聲賭咒,“卑職,卑職對天誓,寧可拼了性命,也要保護雪雪大人安全,如果卑職言而無信,愿遭天打雷劈。”
“我信你,否則,也不會派你去輔佐雪雪了。”哈麻沖著他和善地笑了笑,輕輕擺手,“你下去休息吧,明天早晨領了告身,就可以出了,記得多帶幾個人,路上最近不太平。”
“是,卑職遵命。”陳亮紅著眼睛拱手,轉身離開,待一只腳已經踏出了門外,卻又遲疑著掉過頭,用極低的聲音問道:“丞相,事情真的已經到了不可為的地步么,卑職,卑職不敢辜負丞相所托,但,但卑職,卑職就這么走了,心里頭難免會不踏實。”
“說你是個有良心的,你還真是個有良心的。”哈麻坐在椅子上,頹然而笑,“沒壞到那種地步,但老夫卻不得不未雨綢繆,你可知道,老夫的前任,脫脫大人是怎么死的。”
“他,他不是被皇上解了職后,死于朱屠戶之手么。”陳亮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低著頭,小聲反問。
“胡說。”哈麻笑著搖頭,不知不覺間,眼角上居然有了淚光,“殺他的豈是朱屠戶,,分明是滿朝文武,你可知道,老夫接替他為相時,國庫里還有多少錢,老夫實話告訴你吧,三萬四千五百一十二貫,這就是整個大元的國孥,要不是老夫狠心抄了脫脫兄弟還有一些人的家,甭說再調兵遣將,連給滿朝文武一次俸祿都不夠。”本書來自17k,第一時間看正版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