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行

第九十四章 英雄 (下)

第九十四章英雄(下)

鳳陽小子的真正目標,是天府之國。

有些秘密就像封在壇子里的老酒,只要不小心被打開一條縫隙,就徹底暴露無遺。

究極其暴露的原因,卻并非汴梁諸公目光敏銳,而是千余年前,西蜀丞相諸葛亮獻給劉備的對策過于有名。

在座當中凡是多少粗通筆墨者,幾乎都拜讀過陳壽在三國志中對此的記述,即便沒怎么讀過書,平素在街頭的折子戲里頭,也被其中的千古名句將耳朵磨出了繭子。

“益州險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業”,當年蜀漢昭烈帝劉備,就是因為采納了諸葛亮的謀劃,才擺脫了喪家犬般四處依附狀態,得以鼎足三分天下,雖然其最終也沒能如愿重新振興大漢,一統中原,但是在他和諸葛亮相繼去世后,舉世聞名的蠢貨阿斗,卻依舊能憑借父輩們的余澤,將蜀國繼續維持了近三十年。

有劉邦和劉備這兩個帝王珠玉在前,試問天下英雄,還有誰敢忽略掉四川,只是先前總覺得距離太遠,羈絆太多,誰也沒顧得上動手罷了,而今天,忽然看到了朱重八那奮不顧身的舉動,才忽然現,原來重重阻礙,真的其實都不算什么大麻煩。

比起汴梁方面,和州軍距離四川更遠,單論兩家實力,眼下汴梁方面也絲毫不輸于和州,唯獨輸的,只是那股子可以舍棄一切的狠勁兒而已,畢竟朱重八眼下所占據的地盤,全加起來都湊不夠兩個路,而汴梁紅巾卻坐擁大半個河南江北行省,并且已經早早地宣布汴梁為國都。

想到彼此之間的差別,眾人又相顧嘆氣,正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朱重八家底兒薄,把和州丟了也無所謂,而汴梁紅巾,明知道蜀中對未來展的重要性,眼下也不可能舍了汴梁、洛陽、南陽、汝寧這些形勝之地,千里迢迢去爭奪四川。

“呵呵呵,不愧也姓朱,他倒是敢想。”正當大伙感慨萬千之時,先前好不容易才閉上嘴巴的趙君用,突然又開始大聲冷笑,“不過天下誰都不是傻子,既然他那么著急入川,大伙幫一幫他又如何,把襄樊的弟兄們后撤五十里,我就不信,答矢八都魯會容忍有人窺探他的老巢。”

“嘶,,,啊。”眾人聞聽,齊齊倒吸冷氣。

朱重八千里入川的壯舉,是建立在眼下答矢八都魯和倪文俊兩個,都被汴梁紅巾吸引在襄樊的基礎之上,如果劉福通下令前線汴梁將士果斷后撤,答矢八都魯就可以立刻騰出手來,回師救援湖廣,屆時,朱重八的如意算盤,恐怕立刻就成了好夢一場。

“后撤,丞相,末將建議您立刻下令后撤,咱們汴梁紅巾,不能總是為他人做嫁衣。”看到自己一句話就點醒了大伙,趙君用拱起手,急切地向劉福通進諫。

“末將附議。”

“微臣附議。”

“末將覺得趙平章之言有道理。”

“微臣以為”

轉眼間,彭大、羅文素、沙劉二等人就迅跟上,一起勸說劉福通早做決斷。

然而在一片附議聲中,原本不是很擅長與人爭論的關鐸卻忽然皺了皺眉頭,啞著嗓子質問道,“如果答矢八都魯不肯回援湖廣呢,或者說,朱重八原本就沒打算奔襲四川,即便他們二人的舉動都如大伙先前所料,諸位又怎么可以確定,咱們撤下來后,淮安第八軍團不趁機奪取荊襄。”

“這”眾人原本熱切的心臟上,立刻就被澆了一大瓢冰涼的井水,如果朱重八的本意不是去爭奪四川,汴梁紅巾一旦北撤,有可能就會永遠失去染指荊襄的機會,畢竟以倪文俊一己之力,未必擋得住已經脫胎換骨的淮揚第八軍團,而屆時答矢八都魯在湖廣跟朱重八、趙普勝二人打生打死,也未必還有余力給倪文俊提供支援。

“你怎么又確定那淮賊,那王克柔會帶著第八軍團趁勢出擊,那朱重九哪來的膽子,兩線作戰。”唯獨不肯服氣的依然是趙君用,瞪起通紅的眼睛看著關鐸,低聲咆哮。

當年他手握重兵,坐擁歸德的時候,說出來的話即便沒有任何道理,誰人敢不耐著性子聽上一聽,而今天,區區一介武夫關鐸,居然敢一而再,再而三地當眾跟他爭執,如果他再忍讓下去,今后在汴梁紅巾軍中,豈會還有立足之地。

“關某不確定淮安軍下一步會做什么,關某也不敢確定答矢八都魯與朱重八準備干什么。”好個關鐸,面對著氣勢洶洶的逼過來的趙君用,臉色和聲音沒有絲毫變化,笑了笑,淡然補充道,“但是關某卻覺得,我大宋,不能總等著看別人干什么,然后自己跟著轉,他朱重八都知道趁機搶奪湖廣或者四川,我宋王嫡系,總不能對送上門的機會視而不見。”

話音落地,在場眾文武如夢方醒,對啊,如今蒙元氣數將盡,群雄競相逐鹿,身為其中力量數一數二的汴梁紅巾,憑什么要跟著別人的步伐走,,大伙先前總想著別人做這兒做那,然后才出招應對,原本就落了下乘。

“這,這,哪里,哪里來的機會,你,你”趙君用面紅耳赤,絞盡腦汁想著如何將關鐸駁倒,卻現,自己此時此刻,無論說什么都無濟于事,自己的思維始終局限在幾家紅巾軍的互相傾軋上,而關鐸,卻已經將目光放在了紅巾軍之外的廣闊天地。

“關將軍所言甚是。”不愿意聽趙君用再胡攪蠻纏下去,劉福通斷然決定采納關鐸的建議,“老夫先前的格局,的確太窄了,那四川又不是咱們的囊中之物,朱重八搶與不搶,與咱們有何關系,倒是眼下”

頓了頓,他大聲說道,“如果把握住機會,就有可能將答矢八都魯、倪文俊二賊一并干掉,從此徹底解決家門口的大患。”

“末將以為,丞相還可以遣一支奇兵,西進經略關中,此乃“四塞之地”,自古便有“田肥美,民殷富,戰車萬乘,沃野千里”之說,而此刻在蒙元朝廷,連江浙都無力去救,更甭說抽出兵馬來,馳援陜甘。”受到關鐸的啟,盛文郁走上前,大聲提議。

坐等別人如何行動,終究落了下乘,而主動出擊,卻能令前方海闊天空,關中比西蜀被稱為“天府之國”的年代更早,漢高祖劉邦也是先奪下了關中,才有機會積蓄下足夠的實力,跟項羽一決雌雄。

退一步講,哪怕朱重八真的如愿奪下了四川,汴梁方面如果搶先一步將陜甘握在手里,依舊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大勢力,依舊有希望跟兩個姓朱的將天下鼎足三分。

“末將愿帶本部兵馬,替丞相開路。”不待劉福通權衡清楚利弊,關鐸深施一禮,大聲請纓。

“末將愿與關將軍并肩而戰。”沙劉二也不甘落后,緊跟著上前施禮,留守黃河南岸養精蓄銳的日子,他可是過膩了,更何況還要天天對著趙君用、羅文素這類鳥人,屁大的小事兒都要扯上幾個時辰的皮。

“末將愿意同往。”

“殺雞焉需牛刀,關大人且坐,末將愿替諸位開路搭橋。”

“末將來,末將家在長安,熟悉那邊的地形。”

剎那間,眾人的情緒全都被調動了起來,爭相向劉福通請戰,其中不乏像盛文郁一樣,看出了陜西對汴梁紅巾的重要意義者,但是也有不少將領,純粹是厭倦了如今汴梁城內越來越重的暮氣,想要出去更自由地呼吸。

“也罷。”見周圍群情激烈,劉福通決定因勢利導,“連朱重八都知道趁機奔襲四川,本相豈能再畏畏腳,坐失良機,,定北軍都指揮使關鐸、許州總管沙劉二,從今天起,你二人合兵一處,更名為安西軍,分任都指揮使,副都指揮使,西出潼關,經略陜西,近衛軍指揮使馮長舅,你任安西軍長史,攜帶兩個炮兵千人隊隨行,務必在三個月內攻破潼關天險,進入渭南。”

“是。”關鐸、沙劉二、馮長舅三人大喜,齊齊躬身領命。

劉福通沖著三人點點頭,然后用威嚴的目光迅掃過全場,“盛文郁,你負責坐鎮汴梁,替安西軍督辦糧草輜重,各級衙門若有人敢拖延耽擱,先給我殺了再說。”

“卑職必不負丞相所托。”平章政事盛文郁整頓袍服,沖著劉福通長揖及地。

“白不信,李武、崔德,你們三人合兵一處,過河攻打解州,無論勝敗,能拖住臨近各地的元軍,令他們無法馳援潼關就行。”

“彭大,趙君用,你二人集合所部兵馬,前往陳留,做出不日北進之態,威脅對岸元軍,令其無法判斷我方真正意圖。”

“王完者、李蛤蝲,你們兩個提兵”

“趙能,張進”

劉福通趁熱打鐵,將汴梁附近能調動的兵馬,全都撒了出去,只為迷惑蒙元方面的判斷,給定西軍創造戰機。

“我宋國將來是否能席卷天下,在此一舉,諸君,請盡全力,他日驅逐了韃子,劉某再與諸君把盞慶功。”分派完了任務,他深吸一口氣,仰起頭,豪情萬丈地說道。

一時間,目光穿越了延福宮內的雕梁畫棟,,穿越了重重暮靄,落在長江之南,那里,分別有兩個豪杰,在看著他的作為,劉福通相信,自己比起這二人,不遜色分毫。

“主公,吳越相爭,勾踐若不是趁著吳王夫差北上會盟諸侯,果斷兵蘇州,不可能東南千里之國。”江南,鄱陽湖內的一艘戰艦上,和州軍長史,宋廬州路同知朱升,躬著身子向朱重八苦勸。

“恩師不必再多言。”朱重八持矛在手,任憑獵獵秋風掃過自己的滿是疲憊的面孔,“學生當然知道吳越之舊事,學生還知道,始皇二十五年,諸越俯入秦,勾踐子孫俱為臣虜。”

“呃。”朱升被自己的學生噎得無言以對,半晌,才嘆息著搖了搖頭,蹣跚走入船艙。

朱重八翅膀硬了,不再是當年那個三顧茅廬,跪請自己出山,以師徒之禮相事的鳳陽小子了,在得到了“禮賢下士”和“尊儒重道”的美名后,他終于慢慢露出了自己的真實面孔,多謀、善斷、很辣、果決,認定了的道路便不會被任何人左右。

放在一個開國帝王身上,這些品質都必不可少,然而,作為和州軍的席智囊,半個天下讀書人的目光所在,老儒朱升卻漸漸現,自己距離“君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夢想,越拉越遠。

“恩師小心腳下,臺階上有露水,切莫走得太急,湯和,你愣著干什么,還不趕緊上前攙扶一下。”朱重八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帶著如假包換的關切,即便不肯采納臣子的計謀,他卻依舊沒有失掉應有的禮數

沒有忘記做樣子給其他人看。

有雙大手從腋下托過來,扶住朱升顫抖的身體,溫暖,有力,且堅定無比,下一個瞬間,朱升心里的遺憾迅衰退,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片欣然。

得弟子如此,自己作為老師,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鳳陽小子雖然注定會辜負全天下讀書人的期盼,可是,他卻越來越像一個合格帝王了,氣度不輸于秦皇漢武,眼光比起唐宗宋祖來,也不遜多讓。

“恩師,那個人比夫差機敏得多,。”仿佛要與朱升的解脫相印證,朱重八的聲音,再度從甲板上響起,不高,但字字清晰,“我與他,也不是吳越之爭,吳越相爭,輸贏死的不過是夫差、勾踐之輩,而一旦再讓蒙元得了勢,恐怕河南江北,又要白骨嬴野,千載之后,你我的后人,也會自愧姓朱,。”

“呃。”朱升的身體,又踉蹌了一下,多虧了湯和扶得用力,才勉強沒有跌坐于地。

“你,你的話固然道理,可是,可是,若那朱屠戶如愿把江浙囊括在手,你可想過如何自處,。”回頭頭,望著朱重八那挺拔的腰桿,他喘息著說道。

“自然是一決雌雄。”朱重八沒有回頭,望著鄱陽湖沿岸那如畫江山,大笑著回應,“屆時鹿死誰手,未必可知。”

笑著笑著,他眼前就又浮現了那個偉岸的身影,厚重、沉穩,讓他一見之后,就從此視為畢生之友,同時也是畢生之敵。

“落帆,下槳,準備搶灘。”千里之外的海上,朱重九看了看眼前不遠處的6地,大聲命令。

6地上,福州港像一個多情的少女,向遠道而來的情人張開了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