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

第七章 月圓夜,上崖時

蘇小少爺手搭涼篷,正遠遠眺望著那座令西秦倍感無力又切齒痛恨的絕壁,趙婠這句話兒像陣輕風一般刮過他的耳畔,他根本就沒聽懂。待趙婠扯住他衣袖,再一次重復之后,他才恍然大悟小丫頭居然一直在想這事兒,不禁樂了,捏了捏她頭上的丫髻,蘇偃道:“你一小毛丫頭,這些事不用你操心,且長得白白胖胖就行啦。”

趙婠嘟起嘴,不高興地大聲道:“師兄,不許小瞧人!阿囡真知道辦法!”

蘇偃仍然不以為意,嘻嘻一笑,漫不經心地敷衍道:“丫頭,你本事可真大喔,師兄佩服佩服。”

趙婠眼珠滴溜溜轉,清楚人小被無視,便撇撇嘴道:“師兄,你可別后悔,阿囡……可是真真正正地知道有一個方法可以爬上斷腸崖!阿囡的爺爺是山里最好的獵人和采藥人,本領大著呢,斷腸崖有什么了不起的,哼!”

趙婠的語氣極認真,更帶了深深的自豪以及對自家爺爺的崇拜,蘇偃一呆,不禁有兩分相信。反復想了一想,見女娃的神情很是驕傲,不似孩童在玩笑,又思及山野之處多有奇人,也許就連大宗師也奈何不了的斷腸崖,反而真有奇招妙策可攻克。

他少年人心性,又天縱奇材,雖不言諸于口,卻深深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攀至大宗師境界,因此,對那傳說中的大宗師少了幾分敬畏,不再覺得高不可攀。聽趙婠言之鑿鑿,他的心便跳得急促起來,手一松,竟差點把手里的紫云疾風棍扔在地上,不敢置信地再次相問:“你真知道?”

趙婠卻不再回答,很神氣地重重哼了一聲,撇開頭去,不理他,小嘴里居然哼唱起不知名的山謠。動聽的童音輕輕繚繞在眾人耳旁,兵卒們聽得興起,蘇小少爺的心卻像被百爪亂撓。無奈,貌似他的反復質疑傷了小家伙的一片赤子丹心,不管他怎么問,趙婠就是不說了。

瞧著她那洋洋得意、古靈精怪的表情,蘇偃真是哭笑不得,好說歹說,最后拿所謂的“一衣之恩”來說事兒,趙婠這才開了尊口,一番話說下來,蘇小少爺又是欣喜若狂,又是苦惱糾結。

斷腸崖之下有一山谷,因其半空常年濃霧彌漫,又無人敢下崖一探,故而不為人所知。每到十五月兒圓之時,若有冰盤圓月高掛,那么,斷腸崖的那片鏡面冰壁便會因皎潔月華反光而顯現一條通途。

如果山谷中出現此種情景,總有一類山間異獸沿山壁而上,在終年隱于濃霧中、無從發現的一條壁縫里鉆進去,再銜出其內生長的一種山果。可惜,這處斷魂山脈不知何故,陰雨天偏多,一年十二個月,每個月都有十五,但一年真正能觀此奇景的次數不過二三。

“爺爺有一次好奇,捉住一只上而復返的月鼠,這才知道它們采的那果子竟是一味難得的藥材,拿到外面,可以換不少糧食。所以爺爺留了心,細細一琢磨,發現月鼠的爪子有古怪。它的四趾被一層薄薄的蹼連著,一踩到山壁上便牢牢吸住,吸呀吸地就爬上去啦。如此,月鼠才能上山壁如履平地。”趙婠繪聲繪色說完,咳咳了兩聲,蘇偃趕忙供上一袋清水,就連自己珍藏起來磨牙用的幾枚果脯也一并交出來討小丫頭歡心。

趙婠很滿意,給了蘇偃一個“你真識趣兒”的眼神,又繼續說道:“爺爺很高興,整天就想怎么也能爬上去采那果兒。想呀想呀,想啊想,終于被他想到了辦法。”咕嘟喝了一口水,把一枚果脯填入口中,趙婠心滿意足地瞇上眼,細細地咀嚼,嘖嘖直稱贊好吃,又把剩下的果脯包好,妥妥當當地放進小包包里面。

等了半響,只見小丫頭忙個不停,卻無有后文送來,蘇偃追問:“后來呢?”

趙婠莫明其妙地看他:“后來爺爺就爬上山壁采果子換吃食了呀。這還要問?”突然惆悵地嘆了口氣,“可惜,爺爺一共就采了三次果子,最后一次也在一年之前啦。所以阿囡才想了這么久,記起有這法子。”

蘇小少爺真要抓狂,這丫頭看著機靈,關鍵時刻怎么突然變傻了呀?“誰問你這個,你爺爺是怎么爬上山壁去的?”他急急問。

趙婠瞇瞇笑著看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滿滿地盛著狡黠:“師兄,你剛才說了,一衣之恩要用這個法子來還。現在阿囡已經告訴了你辦法,你還問阿囡作甚?”

蘇偃恨得直咬牙,偌大個人蹲在地上與小丫頭央求:“小姑奶奶,你說,想要什么,我都答應行不行?”

趙婠笑得見牙不見眼,響亮地說道:“剛才你給我吃的東西,再來……”她豪氣萬千地一揮小手,“十斤!”

蘇偃差點坐地上,擦了擦額角冷汗,還以為小姑奶奶要天上的星星呢,嘿,小丫頭片子真好打發。

趙婠笑得眼兒彎彎,脆脆道:“師兄,這價錢買這個消息差不多,還好義父答應給阿囡一輩子也吃不完的糧食,要不然你就慘啦。”

這孩子就知道吃。蘇偃搖搖頭,咬咬牙,從懷里掏出最后一點兒私藏,卻是幾塊甜甜的飴糖,遞給趙婠。小丫頭被飴糖香甜的氣息給哄得心花怒放。她哪吃過這樣好的東西,趕緊放進嘴里,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小口,細細地品味,甜得瞇起眼兒,笑得像只滿足的貓兒。這飴糖她也未吃完,珍而重之地收進包袱。蘇偃也不催她,只是愛憐地摸了摸她的小丫髻,刮了刮她的小鼻子。

吃罷糖,趙婠連手指頭都舔得干干凈凈,這才對沉默著一直不再開口的蘇偃甜甜一笑道:“師兄,爺爺抓了好些月鼠,取了它們爪上的蹼,又用一種極黏的樹膠把它們粘在一起,給自己做了四張吸蹼,可惜上次逃難不知給扔到哪里去了。不過……阿囡知道怎么去找月鼠的窩,并如何熬制樹膠粘制吸蹼喔!”

蘇偃大喜,一把抱起趙婠,在她臘黃的小臉蛋兒上叭唧便親了一口。趙婠咯咯直樂,也抱住蘇偃的脖子,用剛吃了糖還散發著甜美氣息的小嘴在他臉上同樣響亮地香了一記。

蘇偃把趙婠干脆抱在懷里,轉而吩咐幾名腳程最快、嘴皮子也利索的蘇家族兵把方才趙婠說的一番話趕緊回報大營,以做參考。以他的本心,是十分不愿意在斷魂關前鎩羽、就此打道回府的,如此,那五萬大好西秦男兒豈不白死?

他帶著兵士繼續趕路,越看趙婠越是喜愛,不禁問起她的家鄉來歷,聽趙婠說雙親皆不在,爺爺不久之前過世時,憐惜地擰了擰她的小臉蛋兒道:“丫頭不傷心,你這次可立下了大大的功勞,往后有好日子等著呢。你爹娘并爺爺在天有靈,也會替你高興。你有義父,還有師兄,我們都會好好照顧你!”

趙婠笑了一笑道:“師兄,阿囡不傷心。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大家總是要死的,誰都一樣兒。”

她突然如此老氣橫秋,蘇偃并兵士們不禁嘿然而笑。趙婠生氣地扯了扯蘇偃鬢旁飛揚的一縷頭發,脆聲道:“阿囡說得不對么?天天打仗,天天都死人。師兄,別怪阿囡咒你,你現在笑得這么開心,也許明天就死啦。”

這孩子的話居然變得如此刻薄難聽,與方才的甜美可人迥異。蘇偃心里有些異樣,卻也聽出了她語氣里的蕭瑟悲憤。這斷魂關附近的山民深受兵禍之害,蘇偃想,也許她父母爺爺的死與兵禍有關,小家伙才會性情大變。更何況,她說得在理之極,當兵打仗,朝不保夕,生死本就是平常事!

眾人都沉默,趙婠卻意猶未盡,自顧說道:“老打仗老打仗,山里的野獸不是被嚇跑,就是被逮去吃了。爺爺要不是為了弄點值錢的草藥去換吃食,也不會從那么高的崖上摔下來……”她終于哽咽起來,“如果不是碰上義父,阿囡……”她使勁吸了吸鼻子,“阿囡也許就要餓死啦,這個冬天無論如何也熬不過去呢。師兄,阿囡不是要咒你,你不要怪阿囡說話難聽。阿囡希望你們早點兒把仗打完,這樣,山里的娃娃興許能少死幾個。”

她擦了擦眼淚,繼續說:“阿囡是這山里的野民,也不知道是西秦人,還是北燕人,你們打仗誰輸誰贏都不關阿囡的事兒。但是,誰讓阿囡餓肚皮,讓阿囡活不下去,死了要被爺爺罵,誰就是阿囡的仇人!”她咬著牙,“北燕人太可惡了,要村里交好多糧食財物給他們,還把人搶進斷魂關去干活。爺爺省下糧食給阿囡,可阿囡從來就沒吃飽過。阿囡不要北燕人打贏,要北燕人去死!”

蘇偃吃驚地瞪大眼,與趙婠面面相視。小丫頭滿臉嚴肅冷冽,恍惚間,他竟覺得有撲面的寒意襲來,趙婠那雙點漆黑瞳中是赤裸裸、不加掩飾的憤懣恨意。

《后越史·殤后本紀與《秦史·睿武顯親王列傳都曾經記載過一段大同小異的內容:

“當是時,蘇駙馬問曰:何故告之?

王答曰:吾與燕有不共戴天之仇,吾祖大越士族。

大越亡于三諸候作亂,越貴族盡誅于北燕軍。”

好吧,歷史都是人書寫的。其實,斷魂關的易主,只源于一個長年忍饑挨餓,卻又一定要生存下去的孩子深重無比的怨念,關那國仇家恨屁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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