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散花針

大秦奪亡越天下而立國，曾經被士子們口誅筆伐為竊國三賊之一，又因高祖陛下出身寒微，故而尤為注重禮法，生恐被人恥笑其卑賤不識禮字何解。有史以來，大秦只冊立過兩位太子，即是先帝和當今的皇帝陛下，每一次都極盡奢隆繁瑣。

冊立太子可不僅僅是詔告萬民并大赦天下這么簡單，需得要有隆重的冊立儀式才倍顯皇家對此事的重視。這儀式的花費不菲，然而無論那時大秦的財政狀況如何，當任的皇帝都不惜重金舉辦了浩大的儀式來向天下人宣告大秦已經有了儲君。

如今宣文帝在位，大秦已歷第三朝，那些邊境爭端不算，遠離波及較大的戰火已有幾十年。經過這么久的休養生息，大秦國庫十分的充盈，完全有能力舉辦一場規模遠超以往兩次冊太子儀式的大典禮。

即使翌德府圈中人都清楚對此次冊封儀式不要抱有太大的希望，可是，當看見清水園摘星樓面前只站著了了數位禮儀宮人時，就連于翌德與端賢中間兩不相幫的大臣們都有些憤怒與寒心。

大秦前兩位帝王都是武將，不似當今在位的宣文帝是地地道道的讀書人，高祖與成祖皆喜武不愛文。然則，就是如同高祖與成祖這般厭煩瑣事的武夫，都沿襲了前越聲勢浩大卻也繁文縟節一大把的冊太子典禮規程。

在冊立太子的頭一天，一應參與儀式的贊禮官員、文武百官和御林軍、京衛營將士以及禮儀宮人等這些人員都必須一絲不茍地排演冊立禮儀。大家要將早就分發給諸人的禮儀規程一字不落地記在心里，排演過后要確保第二日不能有半分的行差踏錯。

而到了正式舉行典禮的那一日，皇帝特封的數位有功的皇室宗親或者股肱重臣將充為儀式寶官，分別稱為捧冊、讀冊、授冊、受冊四官。他們將站在皇太子兩側，準備給皇太子授以并接受金冊寶璽。而向皇帝請求典禮開始的承制官、宣讀詔書的宣制官，引領皇太子進行整個儀式的贊禮官等等人更是不能少。

并且，皇帝還會任命幾位積年老御史為糾儀御史，專門負責糾察儀式當中出錯之事之人。那些倒霉的官員若被逮著了，過幾天便是被彈劾失儀的下場。輕者丟官，重者甚至有性命之憂。在高祖冊立先帝為太子時，典禮之上就曾經有人出了錯，結果被糾儀御史拎了出來以致下場堪憐。

因冊封太子之前，皇帝會派人在全國各處宣詔并祭拜四方鬼神，也會鄭重其事地以國書告之于鄰國。故而在冊封當日，還會有從鄉間特意請來的民間耆老、鄰國使臣以及寶剎名觀中的僧道前來觀禮。

這就是為什么冊立太子的典禮都要在圣旨確認了太子人選之后數月才正式舉行的原因。要準備如此隆重的典禮一應物事，要重新建造冊寶亭，要通知境內百姓，要告之于鄰國，這些觀禮的人要跋山涉水來到京城，盡皆需要寬裕的時間。

大秦前兩次冊立太子，都是這么做的。唯獨此次大不如前，簡直寒酸簡陋得讓人傷心。

從宣布嬴昭為太子的圣旨下達，到正式舉行典禮，時間是如此短促。別的物事就不說了，將就而已。冊寶亭干脆就是以前皇宮被大仙兒毀了后殘余的半座涼亭，東拼西湊修葺填補一番草草而成。

要知道冊寶亭內將會放置裝了皇太子金冊與寶璽的玉匣，得抬進太子東宮，成為皇太子地位的表征。往次光建造冊寶亭就要請內廷司的匠人精雕細刻近兩月才行。瞧瞧這座，那明顯對不上號的新舊相夾顏色與象征著皇太子的團龍祥云等制式裝飾胡亂湊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別扭。

原本的禮儀是，等皇帝就座，百官就位之后，由贊禮官引導皇太子行禮。而后由承制官向皇帝跪著承制請求典禮正式進行，再由宣制官宣布冊某某人為皇太子。

之后行冊禮，四位寶官此時就要派上大用場。先由捧冊官在冊案前捧皇太子金冊交予讀冊官，讀冊官宣讀完冊書之后再將金冊交給授冊官。

授冊官一般都會由內閣輔政大臣之首擔任，他將把金冊授予皇太子。皇太子接過金冊，表明接受冊立，而后將金冊交給身旁的受冊官。寶璽同樣按照此等禮儀規程授給皇太子。

金冊寶璽最后將放入冊寶亭內的玉匣之中，而冊寶亭在儀仗鼓吹和百官歡送下被抬入東宮。皇太子拜過皇后，正式成為皇太子，接下來就是到皇家太廟拜謁敬告祖宗。

嬴昭的皇太子冊立典禮，四位寶官蹤影皆無，放有皇太子金冊和寶璽的冊案與寶案旁邊空空蕩蕩，連個宮人也沒有。

至于特意請來觀禮見證儲君誕生的鄉間耆老、鄰國使臣、高僧高道更是半個也見不著，就連文武百官的人數都沒有大朝會時的多。儀仗是不少，可惜那些旗幡什么的都現了舊色，根本不是重新作出來的新品。

最令人氣憤的是，皇太子冕服居然也是舊的，乃宣文帝被冊為太子時新縫的八團五爪金龍山河日月星辰玄衣纁裳。宣文帝被冊為太子時比之現在的嬴昭要胖，因而這身冕服對嬴昭而言顯然大了許多，穿著極不合身，就像在嘲諷他這個皇太子被冊立得不合時宜一般。

這樣的簡慢讓所有翌德府圈中人都陰沉了臉，瞥見端賢府那邊的嘻嘻哈哈、指指點點，許多人眼里頭上都在冒煙。那些中立派的大臣也在心里埋怨，皇帝陛下您不愿意冊太子不冊就是，干嘛要鬧這么一出？傳揚出去，翌德王的確丟了大臉，可您身為大秦的一國之君，面上又能好看到哪里去？

這件事，令中立的大臣們對端賢府那邊的印象也差了許多。他們都是人精老狐貍，哪里看不出這個明晃晃的陷阱？今日來參加冊立典禮，他們也存了瞧瞧究竟誰才是最后的勝出者這樣的念頭。只是再玩花招，也不能拿大秦的國體來當籌碼，讓東魯北燕人知道了，豈不是連著諸位大臣也一并跟著丟人？

儀式再寒酸，也必須要進行下去。

于是，由宮中太監擔任的承制官向高踞于摘星樓內、連面也沒露的皇帝跪請之后，大臣們聽見了皇帝有氣無力的“準”字。宣制官趕緊宣布皇帝的旨意，冊贏昭為大秦皇太子。

那個明顯是新手的贊禮官打著哆嗦欲引導嬴昭行禮，嬴昭不但沒出半分差錯地完成了禮儀，在贊禮官緊張忘詞之時還反過來提點于他。

到了冊案、寶案之前，因沒有寶官，嬴昭自己捧起了金冊宣讀，然后自己將金冊送入了花里胡哨、沒有半分莊重嚴肅之氣的冊寶亭內，寶璽也是如此。

他穿著飄飄蕩蕩的大號皇太子冕服，神情自若地不見絲毫異樣神色，恭恭敬敬地給摘星樓里的皇帝與皇后行禮。然后他又指揮人將冊寶亭抬起，準備送入東宮——清水園某個偏僻院落，景色倒是好，四處皆是桃樹，可惜現在已是冬季。

大多數官員見此情狀，無論立場如何，不禁在心里生出一絲憐意。大家也有些奇怪，怎么那位意料當中的人物沒有出現？她若是在恒京時舉行冊太子典禮，必定會是大秦建國以來最為隆重浩大的一次吧？

緊接下來，嬴昭應該去皇家太廟拜謁祭告祖先。然則，這兒剛要邁步，從遠處忽然傳來一個聲音。這人冷冰冰說道：“先帝遺詔在此，嬴昭不得為大秦儲君。”

眾人循聲望過去，卻見從摘星樓后面轉出一人，雙手高舉過頭，掌中似乎捧著什么明黃色的東西。她大踏步地走向嬴昭，正是數月里含飴弄孫、已不現于人前的明賢太妃。

寧安公主在七月十六日產下了一名女嬰，已被皇帝賜名為嬴朜，封為謐郡主。那之后，明賢太妃一個月有二十九天住在寧安公主府里，幫著她帶孩子。

因清平公主的注意力幾乎都轉向了趙婠，偶爾來瞧瞧寧安公主與孩子都顯得形色匆匆，大部份時間都是明賢太妃陪著寧安公主。寧安公主自己當了娘，這才深刻地體會到了明賢太妃為娘的不易。故而這三個多月，寧安公主與明賢太妃的感情大大的加深。

寧安公主與明賢太妃都足不出戶，一心只照料著孩子。此番冊太子典禮，原本母女倆都不準備來，反正她們也有借口——謐郡主生來體弱，哪兒離得了娘和外婆的照顧？

只是，某些意料當中的事情沒有發生，出招的人不得已只好動用了原本并不打算此時就拿出來的撒手锏。

明賢太妃亦無奈，她已經打算將那件事深埋于心底，管你是誰登基當了皇帝，還能將她母女孫三人餓死不成？這么多年的風風雨雨，她也看透了，最要緊的還是一家人平安和樂、孩子健康成長，這才是真的福氣。

可惜，誰讓寧安公主府入贅了一個不安份不省心的駙馬爺？明賢太妃不明白，不管怎么說，暗紅與趙婠，總比他與嬴顯要和氣多了吧？為何暗紅要幫著嬴顯害嬴昭？分明在皇帝壽禮之后，暗紅得翌德府圈中人之故于仕途上走得還順遂。

她當然不知道，暗紅的野心可不是在大秦朝堂之上當這么個微末小官兒，他的高貴出身不允許他一輩子頂著入贅嬴家的名頭過活下去。

暗紅之所以將明賢太妃手中有先帝遺詔之事透露給了端賢王一方，最主要的原因是，此次大長老和他都相信趙婠的好運氣到了盡頭。

對暗紅毫不藏私的端賢王展示了自己全部的力量，包括仙人的神乎其技和困獸籠的妙用。并且在揭破了暗紅的身份之后，嬴顯答應未來會借精兵給他打下東魯復國

這樣的允諾趙婠也能給，但暗紅很清楚，她不愿給。在她心里，他暗紅是什么人？會不會有一個饅頭跟她更親？她會花心思去助他實現夢想？真是白日做夢

再說，趙婠與暗紅實際算得上仇人，在有很大把握之時，暗紅絕對不介意給故國和死得七七八八的越家人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