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君

第188章 入蜀

謝老爺子在清虛觀悠游到第四天,簡相的車子再一次停到了清虛觀門口。

從車上下來的簡相臉色陰沉。

謝老爺子背著手,站在清虛觀門內,帶著絲笑意,看著陰沉著臉的簡相。

“寧勇當年也算是個人物,當了這幾年皇帝,當成一只稀松軟貨了?”

簡相拐杖一下下敲著青石路面,越過謝老爺子時,鄙夷道。

“我一直記得王老先生那次講學,什么是勇,你還記得嗎?”

謝老爺子讓過簡相,背著手,落后半步,和簡相一起往前。

“勇,就是一路往前!刀山火海,山崩地裂,粉身碎骨,無懼!什么知恥之勇,退讓之勇,呸!”簡相的怒氣更重了。

“你這不是勇,是暴!”謝老爺子不客氣道。

簡相猛的頓住步,轉過身,瞇眼看著謝老爺子。

“這里是成都府!你怎么敢跟我這樣說話?難道你真以為憑著過去那幾天的舊交情,你就能在我面前為所欲為?”

“你在這蜀地當了十幾年的土皇帝,就只當出了這幅隨心所欲的臭脾氣?”

謝老爺子半句不讓。

簡相雙手按在拐杖上,瞇眼看著謝老爺子,片刻,哼了一聲,提起拐杖重重捅在青石路上,轉身接著往前走。

謝老爺子背著手,跟著往前。

“阿銳回來了。”

簡相一路進了那座茶亭,坐下,好一會兒,聲調低落道。

“從櫟城趕回來的?”

謝老爺子一個怔神,隨即反問道。

“他已經把櫟城送給你那個小孫子了。”

簡相有幾分有氣無力。

謝老爺子看著他,沒接話。

“唉!”

好半天,簡相一聲長嘆。

謝老爺子跟著嘆了口氣,倒了杯茶,推到簡相面前。

“阿銳這孩子,活得苦。”謝老爺子低低說了句。

“苦?”

簡相冷哼了一聲,片刻,又是一聲長嘆,端起杯子,仰頭喝了半杯茶,將杯子拍在桌子上。

“你我都折在了子嗣這一條上。”

“是你折在了子嗣上,我那個小孫子,極好,足以擔得起謝氏一族。”

謝老爺子瞥著簡相,不緊不慢道。

簡相瞇眼橫著謝老爺子,片刻,冷哼了一聲。

“李家那個,她姓李!和陸氏有什么相干?”

謝老爺子看著簡相,帶著絲笑,沒接話。

“寧勇當了這些年的皇帝,當成了一只稀松軟貨,這臉皮倒一如從前,還是那么厚重難得,拿著個姓李的奸生孽子,竟敢安到陸氏名下,號稱什么陸氏血脈,呸!”

簡相重重啐了一口。

“樂平那妮子,怯懦無能,貪生怕死,違君令違父命,就是她活著,都已經不配姓陸,不再是陸氏子孫,她被奸而生的孽障,竟然敢號稱陸氏血脈,真是該殺!”

“陸氏嫡支余脈,皇上是借了勢,最初,卻不是由皇上而起。”

謝老爺子再倒了杯茶推給簡相,慢條斯理道:

“我聽到這樣的話時,京城已經滿城皆知了。

那孩子性子脾氣皆與眾不同,為人行事,更是在意料之外,有見識,有膽識,話極少,生的孱弱,卻悍不畏死,樂平不如她。

王相家那位安氏老夫人,說她天生的安家人的稟性,跟著安家兄弟到京城的幾位安家舊部舊將,也說她該姓安,該是安家的姑奶奶。”

簡相一聲冷笑。

謝老爺子看著他,接著道:

“當初,我以為圣賢那句話,該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你以為,當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后來我覺得你以為的對,現在,我卻覺得難說,民心這事兒,有些時候,有些地方,是能操縱,卻不是全由著誰來操縱,民和民心,是有自己的主張的。

阿苒算不算得上陸氏血脈,你有你的以為,我有我的以為,各人都有各人的以為,天下之民,也有他們的以為。”

“你一心一意要說服我,難道就不怕這一趟,是把你那個大有助力的孫媳婦送上了不歸之路?”

簡相再次冷笑道。

“阿澤捎了話,若能走這一趟,他陪著阿苒。”

謝老爺子看著簡相,片刻,上身微微往前,直視著簡相的眼睛道:

“這倆孩子能長成人,一個從幼年起,一個,大約從記事兒起,就只能依靠自己,在從前那樣的世間,能平平安安長大,還長得很好,除了不簡單三個字,必定還有一份天命。

人生于世,往前沖,往后退,往左往右,往哪兒都不能萬全,往哪兒都危機四伏,我不是不怕,是怕得太多,怕無可怕,早就橫下了一條心,不再多想,只管往前行就是了。”

“你倒是長進了。”

簡相往后靠進椅背里,迎著謝老爺子的目光。

“你既然這么想讓他們走這一趟,那就讓他們走一趟吧,你有了這份長進,必定能承受這一趟的有來無回。”

“我可不覺得這一趟有來無回。”

謝老爺子帶著笑意,端起杯子,沖簡相舉了舉。

在京城的有意放風,和蜀地某些人有意無意的明示暗示之下,蜀地要歸附寧氏朝廷的消息,傳的比風更快。

靈動機敏的商人,懷著各種心思的各種人,聞風而動。

金縣和櫟城聚集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雜,短暫的停留后,開始是成群結隊的前往涇州城。

在看到涇州城外的蜀軍,和朝廷大軍一樣的安靜,以及從涇州城往櫟城而來的人,幾乎和過去的人一樣多時,冒險來往的人的膽子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急于趕路。開始是敢單人單馬的來往,后來,單人單馬,在夜里也敢趕路了。

櫟城和涇州城之間,不過一個月,就硬生生踩出了兩條寬敞的硬實大路,一條由櫟城往涇州城,一條從涇州城往櫟城。

兩條大路剛剛踩出來的時候,霍文燦帶著王舲,和李清寧一起,風塵仆仆的趕進了櫟城。

在城門口,霍文燦和李清寧往營地帥帳去見謝澤,王舲的車徑直往城,往武將府請見李苒。

謝澤有幾分驚訝的看著趕路趕的一臉風塵的霍文燦和李清寧。

這會兒,他們兩個這么急趕過來做什么?

霍文燦和李清寧見了禮,還沒站直,霍文燦就忙解釋道:“是太子爺遣我們過來的,我是為了陪阿舲,太子爺說,蜀地之行,阿舲最好跟在王妃身邊,以備顧問。

他來,太子爺說,王妃不遠千里,李家沒個人陪著不好。”

謝澤嗯了一聲,吩咐道:“你們去尋安孝銳,在他那里領份差使吧。再讓他陪你們在城里尋個合適的住處。”

“是。”霍文燦和李清寧一起應了。

霍文燦猶豫了下,帶著絲小心道:“那個,太子爺吩咐過,說阿舲隨行的事兒,不宜聲張,進了櫟城,就讓阿舲隨侍在王妃身邊,我跟安五搭個伴就行,不用另尋住處。”

“嗯,也好。”謝澤點頭應了。

霍文燦暗暗舒了口氣,推了把李清寧,兩人一起長揖告退。

對著謝澤,他還是很有幾分懼意的。

從櫟城往涇州城的路,踩成了一條堅實的寬闊大道時,從成都府趕來的一個年青翰林,帶著兩個小廝,風塵仆仆進了京城。

年青的還只會讀書的小翰林嗑嗑巴巴的轉達了簡相的兩句話:

既然一心一意要走這一趟,那就來吧。

皇上當時就瞪眼了,要不是太子橫了他一眼,只怕就要潑口罵出來了。

太子神情自若,讓人帶那個緊張臉色發白,一額頭冷汗的小翰林下去安歇,看著小翰林出了殿門,太子的神情冷了下來。

“照朕的意思……算了,這事朕不管了,你們議吧。”

皇上一巴掌拍在榻幾上,一句話沒說完,站起來,背著手徑自走了。

太子站起來,看著皇上轉過屏風,重新坐回去,看著跟著他站起來的諸人道:“都坐,議議吧。”

“簡光燦生性剛直,只看他遣來的這個小翰林,和這句話,允可榮安王和王妃入蜀這事,他是不得不允可,這是好事,蜀地平安歸附之意愿十分強大。”

王相先欠身道。

“臣也是這么想。”魯國公楊睿欠身附議。

“能不動刀槍,平安歸攏蜀地,于朝廷,于天下萬民,都是件真正功德千秋的事,不能不嘗試。”

太子沉默片刻,沉聲道:

“不過,也不能全由著他們。

你替我寫封信,告訴簡光燦,榮安王和王妃若有個好歹,我必滅他簡光燦十族,雞犬不留!”

太子看著王相,一臉狠意吩咐道。

“是。”王相急忙站起來,“就這一句么?”

“就這一句。”太子再看向魯國公楊睿,“榮安王妃秉承仁宗遺愿,不愿天下再大起刀兵,更不愿朝廷和蜀地兄弟相殘,愿只身入蜀,孤不愿違了她的心意,更不愿違背仁宗皇帝遺訓,榮安王妃要入蜀,孤不敢不從。

榮安王和榮安王妃夫妻同體,同生共死,此情此意,孤亦不敢不從,不敢不應。

可,榮安王夫妻在蜀地若有好歹,孤必血洗蜀地,殺盡蜀地大小官吏。

把這幾句話,放給蜀地,要讓蜀地大大小小的官吏,無人不知!”

“是!”魯國公楊睿被太子話語里的狠意,激的后背發硬。

“把你手里的蜀地諜報也交給榮安王,你和他,可同等號令。”太子接著吩咐。

魯國公楊睿忙欠身答應。

“擬旨:允榮安王妃入蜀,允榮安王隨同,擇日啟程。調黃勝為接任榮安王,調安孝沉為征蜀軍副帥。”

太子吩咐完,看著黃樞密道:“你回去準備準備,盡快啟程,路上趕一趕。若有戰事,一切聽安孝沉調遣,你只給他掌個總。不過,也要多留心,安孝沉雖然姓安,卻沒經歷過大戰,你這個掌總,一定要掌好。”

“太子爺放心,能給安家兄弟幾個扶一把,這是臣的榮幸。”

黃樞密急忙欠身答應。

王相幾個見太子沒再有吩咐,告退出來,各自去忙。

夏日將近,金秋到來前,謝澤和李苒宛如走訪親友般,離開櫟城,不緊不慢的往涇州城過去。

安孝銳騎著馬走在前面,微微提著心警戒著四周,心不在焉的聽著霍文燦興奮的聲音,至于霍文燦說了什么,他掛一漏萬。

李清寧和霍文燦并行,轉著頭看個不停,他對蜀地的一切,都十分好奇。

“哎!我的話你聽到沒有?瞎點什么頭?你想什么呢?”

霍文燦總算發現了安孝銳壓根沒聽他說什么這件事,欠身往前,用馬鞭猛捅了下安孝銳。

“我哪有功夫聽你瞎扯?你還有功夫瞎扯?這兒就是蜀地地界了!你好歹也是領了差使的!”

安孝銳極其沒好氣的懟了霍文燦一句。

“蜀地怎么了?從這兒往后,全是蜀地!你這么擔心?”

霍文燦回了一句,欠身往前,仔細看著安孝銳的臉色。

李清寧也欠身往前,看著安孝銳,他被安孝銳這幾句話說的,心都要提起來了。

“能不擔心么,咱們就這五百人,你看看,咱們要護衛的人,也是四五百,還有這么多車,這么多東西。。”

安孝銳的馬鞭,從最外圍的錦衣護衛,指到里面的長隨小廝,丫頭婆子,隊伍中連綿不斷的一兩百輛車,以及在他們后面不遠,被眾人圍在中間的謝澤和李苒等人,最后再點到霍文燦和李清寧兩人頭上。

“你是真傻還是裝傻?”

霍文燦揮馬鞭拍開安孝銳點向他的馬鞭。

“大帥身邊那些人,用得著咱們護衛?那些,”

霍文燦抬下巴示意石南等眾小廝長隨。

“你功夫好,大約能打得過那么十個八個,我是一個也打不過,他更別提了,十個八個也打不過人家一個。”

霍文燦點了點李清寧,李清寧大睜著雙眼,片刻,點了下頭,這是實話。

“那邊。”

霍文燦又沖周娥努了努嘴。

“聽說周將軍從兩三個月前就開始挑人了,雖然沒打過,我估摸著呢,我也打不過,你也不一定都打得過。

別的,大帥不提了,厲害著呢,王妃,還有她身邊那幾個,我瞧著,咱們這上千人,也就她們幾個,是要護一護的。”

“不是你這么算,這么說的。算了,我不跟你說了,說了你也不懂。

今天晚上咱們就要在蜀地宿營了,一切都要小心,多小心都不為過。”

安孝銳鄙夷的斜了眼霍文燦。

“我怎么不懂?我什么不懂?我知道你的意思,明槍易防,暗箭難躲么,小心肯定是要小心,可你也用不著這幅德行,你看看大帥,還有王妃,還有,王妃身邊那幾個,看看人家,有說有笑,多淡定。”

安孝銳撇著嘴,再次斜著霍文燦,懶得理他了。

長長的隊伍看起來不緊不慢,其實速度并不慢,夕陽臨近地平線時,隊伍到了涇州城外,沿著涇州城墻往前。

啟程前兩天,謝澤讓人到涇州城和祁伊通報了他和李苒要啟程入蜀這件事。

祁伊的回復在謝澤意料之內:請謝澤往西繞城而過。

走上沿著護城河的跑馬道,安孝銳仰頭看向城墻之上,城墻之上,旗幟招展,刀槍林立。

霍文燦和李清寧則大瞪著雙眼,看向從旁邊軍營中鎧甲叮咣著跑出來的一隊隊兵卒,看著他們一隊隊排在跑馬道的另一面,虎視眈眈的盯著他們。

“他們這是要干什么?下馬威?”李清寧靠近霍文燦,有幾分心驚。

“什么下馬威,你又沒下馬!”

霍文燦先鄙夷了李清寧一眼,催馬靠近安孝銳,也仰頭往上看。

“能干什么?就是顯擺,小家子氣。哎,你看什么呢?城墻上有什么?”

“祁字帥旗,祁伊在上面看咱們呢,不但看,還明目張膽的告訴咱們他在看。”

安孝銳示意那面迎風招展的祁字旗。

李清寧也仰起頭。

城墻之上,祁伊站在垛口,居高臨下看著沿護城河走的不緊不慢的隊伍,從仰頭往上看的安孝銳,看到霍文燦,再看向李清寧。

“這位安五爺,真是一身安家人的氣勢。”站在祁伊旁邊的涇州知府余鋒盯著安孝銳看了好大一會兒,贊嘆道。

“你見過安家人?”祁伊斜瞥著余知府問道。

“見是沒見過,不過,關于安家人和安家軍的文章,看了不少。”余知府淡定答道。

“哼。”祁伊哼了一聲,掃了眼垂手站在旁邊的諜報問道:“那個,姓霍?那個丑八怪呢?李明水的兒子?”

“是,前面蔥綠長衫的,就是霍義山的三子霍文燦,后面靛青長衫,是李明水的三子李清寧。”諜報欠身答話。

余知府頭往前伸了伸,仔細打量著李清寧。

“聽說李明水這個兒子,在他那三個兒子中長的最好看,遠比李明水好看,居然還是丑成這樣,李明水……你見過李明水嗎?”

祁伊斜著余知府問了句。

余知府搖頭。

祁伊再哼了一聲,目光落在已經走到正下方的李苒和謝澤身上。

“據說這位王妃也有幾分像李明水,那位公主的風姿,可以想見。

真是癩蛤蟆咬著了鳳凰,可憐。”

余知府掃了眼祁伊,他覺得這位祁帥無聊到讓人厭煩。

“那邊那對父子放出來的狠話,你聽說了?”

看著謝澤和李苒說著話過去,祁伊斜瞄著余知府問道。

“知道。”余知府答的干脆直接。

“有什么想法?”祁伊抖開折扇,沿著城墻緩步往前。

“想法很多,大公子在的時候,我和大公子詳談過。現在沒什么想法,聽從上諭而已。”

余知府背著手,跟著往前走。

“聽說你在和櫟城葛府尹議親?”

“嗯。”余知府遠眺著城外的軍營,一個嗯字嗯的肯定直接。

“他們這一趟,也許真就能議下來了呢,你就這么不看好?這么急急慌慌把兒子弄到櫟城去?”祁伊回過頭,似笑非笑。

“小兒和葛家姑娘,是兩家早就看好的一門親事,兩個孩子也都中意對方,有這一趟要議親,沒這一趟,也一樣要議親。

祁先生說的這些,我還真沒想過。這一趟能議成什么樣兒,那肯定就議成什么樣兒,我看好也罷,不看好也好,有什么要緊?

祁先生要是想問我看不看好他們走的這一趟,我倒是十分看好,畢竟,這是大公子的意愿,您說呢?”

余知府迎著祁伊的目光,一臉笑。

“天下人都是這樣,所思所想,所有盤算,不過自己兩個字。”好一會兒,祁伊冷冷道。

“那照祁先生的意思,把這天下,把蜀地打個稀爛,殺個血流成河,就是為了天下,為了萬民,為了主上了?

統帥百萬,手之所指,前仆后繼,目之所及,血流成河,攻城掠城,肆意殺戮,難道不是為了自己暢意,為了一展自己用兵之能,難道不是自己兩個字?”

余知府不客氣的反問道。

祁伊沉默良久,沒答余知府的話。

書客居閱讀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