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念君的手無意識地一下一下拍著陸婉容的后背,輕柔溫和,就像自己小時候怕黑夜閃電,母親這么溫柔地拍著她一樣。
她還不是一個母親啊,到底只是個年少的小娘子
傅念君的心里一時五味雜陳。
安慰妥了陸婉容,傅念君步出了她的閨房門,抬頭對著明月已經高懸的夜空悠悠嘆了口氣。
陸婉容的貼身丫頭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邊說了幾句。
傅念君道:“放心,你們娘子今日說的話,我就當沒聽見。”
這樣的事,提一次就是對陸婉容傷害一次,無論是對她的感情還是名聲。
傅念君蹙著眉,心里的憂思卻還是未淡去。
她想的是另一件事。
瞧陸婉容對傅淵,一時還放不下,可見她的心思倒是一片赤誠,那么她之后如何會嫁給傅寧呢?
顯然不是什么兩情相悅了。
傅念君的眼中閃過一絲冷光。
她父母的姻緣結合,所以本來就是個錯誤嗎?
是陸婉容在不情愿之下?
是在傅寧耍過手段之下?
但是如今的傅寧不過是個投身于傅家門下,由傅琨父子蔭蔽給前程的宗族子弟,他如何會有能力和膽子來算計陸氏的親侄女,潮州陸家的嫡女?
傅念君也不想這么揣度自己的父親,就算兩人之間沒有什么父女感情,她依然在心底還是不能完全摒棄開人倫大道。
就像她沒有辦法徹底對陸成遙的舅舅身份、陸婉容的母親身份消除芥蒂一樣,她心里依然是期望著傅寧,還不是那種卑劣小人。
傅念君閉了閉眼。
前段時間她太忙了,一直關注著魏氏這件事,稍微有些忽略了傅寧。
是啊,他當日進府來做傅溶的伴讀這件事就很奇怪,她一直懷疑他背后有人相助
一道涼意瞬時爬上了她的脊背,從尾椎骨慢慢而上,那冷意鉆進了她的心里。
如果結合這次的事情看呢?
也許那幕后之人早就安排了不只一手在傅家,那傅寧,很可能就是他摧毀傅家的一步重要棋子啊
“和二嬸說,我還有急事,這就走了。”
傅念君著急地吩咐了一下陸婉容的丫頭們,說罷匆匆喚了芳竹和儀蘭回屋去。
好在陸氏從來不和她糾纏這些虛禮。
陸婉容房門口的丫頭們面面相覷,二娘子這是怎么了?突然火燒屁股一樣?
傅念君此時根本沒空去想陸婉容如何,陸氏如何,她此時整個人都陷入一種手足無措的混沌之中。
“娘子、娘子”
芳竹和儀蘭在耳邊喚她,話音里帶著幾分急切。
娘子急忙回來,卻一句話都不說,一句話都不吩咐,愣愣地坐在桌前發呆算是怎么回事?
額頭上甚至還沁著一層薄汗。
儀蘭擔心地要用帕子給傅念君擦,卻被她一把握住了手腕。
儀蘭驚覺娘子手心的涼意,竟出了這樣多的冷汗!
這是怎么了?又是什么大事?
能讓傅念君如此色變的大事啊
她悄悄向芳竹搖了搖頭,神情肅穆。
不知從何時開始,傅念君的所做所為在她們眼里,終于漸漸從“胡鬧”變成了“大事”。
芳竹點點頭,轉身去屋外倒茶。
傅念君心緒紛亂。
在確定傅寧心底隱藏的意圖之后,她沒有立刻能夠像之前那樣迅速做判斷,想出應對之策。
她慌了。
倒不是傅念君怕了陰謀詭計,怕明爭暗斗,因為不論如今,還是從前,她身邊從來就沒有少過這些。
她怕的是這樣一個境地。
她從來沒有處在過這樣的一個境地。
一般人也絕對沒有機會處在她這樣一個境地。
這已經不是前世親娘和今生兄長,這個尷尬的關系可比了。
而是她今生的父親,和前世的父親,二者擇一的兩難選擇。
你死我活,已成定局。
她要救傅琨,救傅家,那么傅寧無疑會走上與魏氏一樣的路,幕后之人是個心狠做大事之人,人命不過是他手里最輕便的玩意兒,傅琨贏,傅寧就一定會被犧牲。
相反,她若此時反悔,放任事情重新如她所預知的一樣發展下去,傅家敗落,傅寧站在傅家的廢墟上再次崛起,成為幕后之人的左膀右臂,迎娶陸婉容
一切都沒有改變。
或許唯一可以改變的,是她傅念君,能夠做到獨善其身,不會再落個被浸豬籠的下場。
可這樣,她回到這三十年前來,有何意義呢?只是來看一眼嗎?
她此時才覺得老天對自己何其殘忍。
她不喜歡傅寧,比起傅琨來,她更愿意認傅琨做她的爹爹。
她一直對自己說,她這條命,已經在東宮之中,在周紹敏的劍下,還給了傅寧,她對他沒有愧,更沒有發膚之恩了。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是誰讓她記得呢?
記得這一切,記得傅寧,記得陸婉容,記得從出生到死,所有的事情。
她可以不去管傅寧,不認他,不幫他,甚至視他為陌生人老死不相往來,可是她要親手去害死他的話
她該如何做到?
她始終沒有辦法將自己的心腸硬到這樣的地步,沒有辦法將現在的自己和上輩子的她完全割裂。
她會被逼瘋的。
傅念君苦笑著放開了儀蘭的手腕,自嘲道:“老天爺對我,當真是從頭到尾,沒有過半分憐惜。”
話音里的無助和哀戚,讓芳竹和儀蘭聽了,心里也沒來由一抽。
“娘子,您莫說這樣的話了。”儀蘭柔聲低聲勸慰她:“相公待您這么好,千依百順的,如今三郎與您關系也日漸好轉,娘子,雖然先夫人去得早,可是您還有父親和兄長,還有錢,有身份,您的日子會越過越好的”
她只覺得傅念君或許是想到了親事艱難才有所感懷。
“是啊,越過越好”
她何嘗不想?
傅念君閉了閉眼,前后兩世的記憶和親人的臉孔在她眼前重疊閃過,都是真實的,都不是夢啊!
這前后兩個傅念君的人生和宿命,境遇和抉擇,突然讓她無所適從。
她笑了一聲。
她到底
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