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無比乖巧的道:“許先生?”
“嗯,”他仍是看著書:“幫我倒杯茶來。”
她趕緊應了,麻溜兒的跑進屋,幫他倒了一杯熱茶,送到他手邊。
他喝了兩口,這才問:“林縣令跟你說的?”
唐時玥眨巴眨巴眼,假裝聽不懂的樣子。
許問渠就笑了:“沒關系,我不介意提起這件事。”
他放下茶碗,“倒是玥兒,我想知道,如果是你,你會怎么做?”
她偷看他,他就笑了:“我真的不介意,我也是真心請教,我覺得你行事自成法度,我想聽聽。”
“那我可就說了!”唐時玥其實早就想說了,她擼袖子道:“我先問問,你想要的是什么?”
許問渠一怔:“什么意思?”
“你說什么意思啊?你想要的,如果是一宴成名天下知,那你已經做到了啊!人人都知道許四元,也人人都知道這件事。天才的隕落因為過程傳奇,才會叫人更樂意傳頌,你叫許四元,也許比叫許六元,還街知巷聞。”
“但是那又如何?”她認真的看著他:“其實我大概能猜到你的想法,我覺得,你當時不全是‘不吐不快’,你并不是沖動,你大概是覺得,此時讀書人齊聚,會令此事廣泛傳播,這也許比寫在紙上更有價值,更能上達天聽,所以你放縱了自己的‘不吐不快’。”
許問渠怔然看她。
這件事過去了這么久,來勸解他的,來追隨他的……種種人,不知道有多少,可她,居然是頭一個,說中了他當時的想法。
那一刻,他居然油然生出一種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覺。
許問渠下意識的問出來:“我做錯了嗎?”
她道,“當然錯了!大錯特錯!”
“是,是啊!”許問渠表情變幻,半晌才長嘆道,“也許我應該暫忍一時,等到我殿試高中,得授官爵,然后才有力量對付這些人……也或者,我甚至可以虛與委蛇,暗中搜集證據,然后等到合適的時機,再把林黨一舉扳倒!”
他呼吸都不由自主的急促了幾分:“也許到時會萬人唾罵,但我起碼無愧于心!”
他抬眼看著她。
唐時玥亦靜靜的看著他。
小小的姑娘,站著與他坐著差不多高,又瘦又小的,漂亮的眼睛如同兩汪清泉,帶著一絲絲安撫。
他微微一怔:“難道我……說的不對?”
“許問渠,”唐時玥忽然極鄭重的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想法,也許本身就是錯的呢?”
許問渠一愣,然后他憤怒起來,猛然把書一拍:“蔭監、例監便如國之駐蟲,遺害無窮,我欲清除,怎會是過!”
他聲音大了些,連書房里的唐時嶸幾人,也被驚動,紛紛看了過來。
唐時玥不慌不忙的道:“別急,我問你幾個問題。”
“第一,斷腿嚴重,還是死了嚴重?”
“第二,世上為何會有蔭監、例監?”
“第三,貧寒出身,寒窗苦讀,就沒有貪得無厭,魚肉鄉民?”
許問渠的眼睛微微張大。
向來出口成章的才子,一時竟是失語。
唐時玥道:“為什么會有蔭監?是因為世家,世家的財力支撐著朝廷,所以他們理所當然的想要求特殊待遇,而為什么會有例監呢,當時國庫空虛,軍備不足,不得不以國子監的入學資格,來交換軍晌。”
“換句話說,其實這兩種,都是無奈之舉,是為了避免更嚴重的后果,所以朝廷才‘兩害相較取其輕’!既然如此,你要否決這兩件事,就有了一個大前提,你首先要去解決這兩件事的‘因’,才有資格去談‘果’!否則你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一點意義也沒有。”
“貧寒出身,一樣會有貪官惡官,蔭監例監也未必沒有清正廉明。事實上對于世家子弟,富家子弟而言,他們從小到大見過的世面太多,反倒不容易受到誘.惑,家學淵源,耳濡目染,做事也更有章法。”
“所以,我的意思是說,出身無法選擇,資源原本就傾斜,英雄可以不問出身‘低’,但也不應該問出身‘高’,‘出身’本來就不應該是評論一個人好壞的標準,一桿子打翻一船人太武斷。”
她深深的看著他:“許問渠,恕我直言,你,及許多讀書人,為什么無法容忍蔭監例監?歸根到底,你們覺得不公平,憑什么你們寒窗苦讀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而他們憑出身憑金錢就可以一蹴而就?”
“所以,你們不甘心,你們嫉妒!”
“但世家子弟,如果跟你們一樣科舉苦讀,他們的長輩也會覺得不公平,憑什么我半生辛苦,位及人臣,卻不能蔭及子孫?”
“其實很簡單的道理,換位思考就懂了。那些贊同你的人,如果忽然成為世家,不用考就可以進國子監,那么,一百個里頭,只怕挑不出一個人來,繼續反對蔭監例監了。”
唐時玥站直了,最后道:“所以,許先生,你狹隘了。”
許問渠臉色微微發白。
唐時玥這番話,不止是對于他,甚至對于以往歷朝歷代的觀念,都是一種徹底的顛覆。
就連寶座上的圣人,都默認蔭監、例監乃是不得已之下的權宜之計,可是她卻說,
“他們見過大世面,反倒不容易受到誘惑。”
“出身無法選擇,資源原本傾斜。”
“英雄可以不問出身‘低’,但也不應該問出身‘高’。‘出身’本來就不應該是評論一個人好壞的標準。”
這一番話,真的振聾發聵,且驚世駭俗,若說出去,會叫天下貧寒的讀書人批駁至死!
可是,就因為批駁的人多,就是錯的么?
有人說,如今寒門再難出貴子,難道不是類似的道理?
家族能給予的資源,本來就天差地別,一個連書都買不起的窮人,要如何跟一個從小就坐擁書城的人去爭?去比?
同樣的,一個從小在王爺、大員府中行走的人,與一個見到縣太爺都腿軟的人……又如何去爭去比?
許問渠長吸了一口氣:“我要想想,”
他撐著額:“玥兒,玥兒,你莫說話了,叫我好好想想。”
唐時玥哦了一聲,就拿著盤子走了。
過了小門,就見祈旌和任東坐在石桌旁吃月餅,見到她來,祈旌就面無表情的道:“你說給我送的。”
任東急起身,把位置讓給了她。
唐時玥擺了擺手,笑道:“不給你送,你不也吃上了。”
祈旌并不喜歡吃甜,但只要是她做出來的東西,他都會嘗嘗。
他一樣吃了半只,把盤子里余下的兩個半只給了她,唐時玥就接過來慢慢的吃著。
任東坐在一旁,也小心吃著一只月餅,唐時玥看了他一眼,他下意識的就偏了偏臉。
任東來了不幾天,就完美的實現了祈小郎想要的那種“祈旌教他,他教孩子”的局面,而且因為他本身功夫就很好,人也耐心,所以開蒙的事情,完全用不著祈小郎了。
就是一見人總是避著臉這一點改不掉。
但看他教孩子的時候,明明挺有范兒的啊!
唐時玥突發奇想,招招手:“任東,你過來。”
任東茫然,卻趕緊過來,她坐在臺子上,小矮人一個,就壓壓手。
任東趕緊屈一膝跪下。
對古代這種動不動就跪的,她也漸漸習慣了,就湊過去仔細的看了看,任東就想避開,她說:“別動!”
他僵著身體不動,兩人的臉離的很近。
祈旌不一會兒就皺眉問:“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