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時玥氣急了,反倒整個人都平靜下來。
她一字一頓的道:“士、農、工、商……這是你們從小就知道的東西,所以你們就認定了這是對的。我不敢說這是錯的,我做不了你們的主,我只能做自己的主。我從不輕士、不輕農、不輕工,亦不輕商,這世上每一個行業都有他存在的意義。”
“可是你們讀書人,為什么從來就不肯睜開眼睛看看,是什么讓你們長這么大,是什么讓你們穿衣吃飯……為什么就非得閉著眼睛認準了全天下就你們最高貴呢?給我一個理由?”
“是,是的,我知道,我知道這個觀念根深蒂固,我改變不了,所以我認輸,我不去硬碰硬,我只能絞盡腦汁,另辟蹊徑,我花了諾大心思,用盡了所有辦法,努力讓人正視‘商’字的重要性,我努力讓阿耶你,讓一個皇上,去正視一個‘商’字,對于國家的重要性……”
她猛然哽咽了一下:“可特么現在,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笑話!”
明延帝急喝道:“玥兒!”
他站起來,向太子道:“帶玥兒下去!”
晏時玥一把推開太子,指著自己的腦袋:“我腦子里裝著未來……皇上啊!我腦子里裝著未來!我拼命拼命的,想用我所知的一切,改變我的國家,我拼命拼命的,想叫我阿耶日日歡顏,我拼命拼命的,想讓我站著的這一方國土,升平盛世!傲視群雄!我想叫我的國家永遠不會被列強屠戮,我想叫我的同胞走出國門時,永遠挺直胸膛!”
里外靜的針落可聞,外頭的百官,已經齊齊跪了下來。
晏時玥一字一句:“在其位,謀其政,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圣人!可你把我拉到這個位置上來,不盡我所能,我心難安!
可是!!既然你根本就不認可我所做的這一切,既然連你都覺得,商部是一個可以給你的兒子隨便拿去禍禍的東西,那我又何必這么在意?我何必保護商部如同保護一個瑰寶?我何必大著肚子,喂著孩子,還要殫精竭慮的寫這些書?我可有拿過一文錢的好處?我好好的享受不好嗎??”
“我到底是為了誰?我到底是為了什么?我用盡全力的拖著你們往前走,我一次一次的告訴你們怎么做才是對的,可是你們卻覺得我是一個不見容于世俗的傻瓜!”
“時至今日,在我做了這么多之后……坐在大位上的你,皇上,連你都不明白這件事情的意義……我覺得再做下去也沒什么意思了。真的。這一個人的獨角戲我再也不想唱了!我當商人獨善其身就好,我根本犯不著去兼濟天下!千年百年之后,我特么死都死了,我管什么生靈涂炭?我管什么八國聯軍火燒圓明園?!”
她指著他:“你就這么護著你兒子,固步自封的過吧!”
她轉身就走。
明延帝雙手按著御案,面色沉凝,一聲不吭。
外頭,許問渠和曲斯年,絲毫沒有猶豫的,站起來就跟著她走了。
晏時蕤看在眼中,心情復雜。
勝則同享尊榮,敗則萬劫不復,他還真沒有直接跟上去的勇氣。
可是她這一番話,對在坐的所有人,沖擊實在是太大了,太大太大了……
什么叫“被列強屠戮”,什么叫“生靈涂炭”、“八國聯軍”、“火燒圓明園”!!
這中間的每一個詞兒,都太過于驚心動魄!以至于直到現在,大家都有些回不過神兒來。
太子掃眼周圍,眉頭深凝。
他時常覺得,明延帝和晏時玥都過于感性。
晏時玥這個人,并不是一個多事的人,甚至也不能算是一個仁心大義的人,她是一個“士為知已者死”的人。
她其實十分任性和偏激,她不求名,不求利,不在意毀譽和回報,但是她極其在意,她所在意的人的反應。
例如明延帝。
明延帝是支持她開疆拓土的動力。說句到底的話,七八在她眼中屁都不是,但是明延帝無意之中暴露出來的輕視,卻是當胸一刀。
而明延帝呢,他的感性之處在于,因為疼愛她,所以對她這時的傷心與寒心……他會感同身受!
太子長吸了一口氣。
很不合時宜的,他心中有一種上有老下有小,他必須努力支撐起來的感覺。
他就直接起身,先叫人把七八帶下去,又叫人把這伙下人關起來,親手揀起了那本《商部專識》,放在了御案上。
出來之后,他又交待候見官員暫時離開,并和顏悅色的交待他們三緘其口。
然后交待顧九行把人都撤下來,同樣封了口。
處理完了,清完了場,太子親捧了熱茶上去,放在明延帝面前。
明延帝在七八走的時候,已經回過神來,緩緩的坐下。
太子道:“阿耶喝茶。”
明延帝一言不發的接過了茶,擺擺手,太子就靜靜的退了下去,關上了門。
杏黃袍子的青年,身量挺拔,神情沉靜,目光明朗。
朕老了……
明延帝慢慢的喝了一口茶,手抬起來時,就放在那本《商部專識》上,連書都是擺正了,可以順手就翻開的。
朕真的是老了……
那邊,晏時玥一路回了國公府。
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回家……回家……我要回家……
她想回的,不是這個家,
可是她能回的,卻只有這個家。
進門的時候,家中一如既往的安靜。
安靜之中,卻摻雜著孩童的笑語。
好似從金戈鐵馬一下子走進了歲月靜好,她的步子都為之一緩。
兩小只一見到她,立刻噠噠噠的跑了過來,齊齊仰起小臉,伸著手臂:“阿阿抱!抱!”
她蹲下,把兩只攬進懷里,眼淚撲簌簌的掉在他們肩上。
霍祈旌得了信兒,急匆匆趕回來時,就見她蹲跪在地上,抱著兩個孩子,無聲的掉淚。
霍祈旌急急蹲下來,把她摟進懷里,她抬頭看了看他,低聲道:“我抱不起來……”然后她一把抱住,把臉埋在了他肩上。
琳瑯趕緊招呼奶娘,把嚇哭的孩子抱開,霍祈旌彎腰抱起她,直接進了后頭。
許問渠和曲斯年對視了一眼,無聲長嘆。
她一直在孤獨的堅持著什么,在滿天下的不贊同中,披荊斬棘,硬生生開掘出一條生路……
即便是他們,也不懂她究竟在堅持什么,直到現在,才看到了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