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呢?”
“后來王爺一去不回,跟著他同去的人,也都沒回來。”司達眼中滿是苦澀,那日的景象歷歷在目。
樓下的歌舞升平,歡聲笑語,映襯著雅廂內的二人更加苦澀。
“顧將軍呢?”司達朝親兵問,可眾人皆是搖搖頭。待他進賬去找時,便只見到了顧懷遠的一紙書信。
司老弟,王爺獨自前往我不放心,我偷偷跟過去看看。你穩住兄弟們,千萬別讓他們知道,我定將王爺帶回來!
后來顧懷遠沒有食言,他真的將王爺帶回來了,他提著最后一口氣,背回了全身被血染盡的元海尸首。
在眾人出來迎的一剎那,他倒地不起,再也沒睜開過眼,甚至沒來得及道句前因后果,沒來得及道聲,“我們回來了”。
明若楠舉著酒壇整個人僵在當場,她張了張嘴,半晌沒勇氣問出。因為她不敢相信,這世上竟有如此巧的事。
“顧……顧懷遠?瘦瘦高高,額頭上有顆痣?”
司達困惑的點點頭,明若楠驚得直接蹦了起來。
她揉著額頭,不知是該先哭還是先笑,心內亂成一團麻,激烈的交戰。待到情緒稍稍平和,她才再次坐下,猛灌下一大口酒。
“顧懷遠,西南郡灤平縣人士!”
“顧將軍的確是西南人,口音一直改不了。怎么,你認識他?”
“我大師兄。”明若楠心里五味雜陳,眼里也不禁閃出淚光,“可算找到他了,生死未卜這些年,我爹嘴上不說,可心里都快急死了。”
“懷遠竟然是……”司達恍然大悟,“他確實拳腳功夫不錯,卻不善兵械,原來是練寒冰掌的,怪不得從不在人前練功。”
明若楠語中帶笑,可聲音卻打著顫:“我爹聽說他來京城做了大官,卻十幾年沒遞個消息回來,還琢磨是不是發達了就忘了我們!”
“我們這些行軍打仗的,自然同外界聯系受限。”司達感慨,真是無巧不成書,“每次顧將軍寫好家書,卻只塞在自己枕頭里,從沒送出去過,我們總嘲笑他是養了房外室怕讓媳婦兒發現。可他卻說若以后有機會,希望自己能親自送回去……”
顧懷遠何許人?想當年,他是明識理的首席弟子,小小年紀便突破了寒冰掌四重,被寒冰派寄予厚望。可說也奇怪,至此之后,他便再無進益。那時明若楠還是個五歲的娃娃,要半年后才會吞下浴火珠,也還沒一不小心溜進冰窖發現了自己的天賦。所以十七歲的顧懷遠是明識理當時最大的希望。
愛之深、責之切,壓力越大,越難進益。日積月累的厚望與壓力,導致師徒二人隔閡越來越深,終于,顧懷遠再也無法忍受來自明識理的壓力,一怒之下留書一封,自請逐出師門,從此,再也沒回來。
明識理在家摔了一個月的東西。
一開始他還會怒不可遏地對來勸說的人大吼:“讓他走,寒冰派不需要這樣的白眼狼!”
可一個月后,明識理底氣便沒那么足了:“他回來,看我不打斷他的腿。”
三個月后,明識理忍無可忍,偷偷派出疾風閣弟子四處找尋顧懷遠的下落。
隔了半年,終于有人打探到了些消息,說是顧懷遠從軍了。
明識理依然嘴硬:“活著就行。”
又過幾年,聽說顧懷遠在軍隊里當了個教頭,明識理當晚便開心地多飲了幾杯,拉著明若楠和周青譚車轱轆話般來來回回道:“你們大師兄真爭氣啊!”
結果第二日醒了,他便再不認自己說過這話。
又過了幾年,聽說顧懷遠當了大官,具體什么職位也不清楚。明識理怒氣沖沖拍著桌子罵人:“白眼狼!當了大官更記不得我們這些蠻夷了!”
可明若楠那晚起夜,親眼見著自己爹爹在佛堂里燒香,求四方神佛保佑大師兄喜樂安康,無災無難。
“我大師兄可成婚了?”
“顧將軍的兒子,算算年齡,也十二三了。”
“真好……真好……”她喃喃著,不禁苦笑,冥冥中自有天意,端王的事,她現在竟是不得不管了。
“我大師兄當的什么官?大么?比司大哥如何?”
“三品,當時在軍中的地位僅次于王爺。”
明若楠對于顧懷遠的記憶還停留在五歲時大師兄牽著自己的手買糖人。
“不許告訴師父!不然下次不帶你出來了!”
小若楠點點頭,露出一個混世小魔王的專屬笑容,將臟兮兮的手,一把按在大師兄的衣襟上,然后樂得前仰后合。
司達看著明若楠陷入回憶的模樣,有些感同身受。
明若楠何嘗不是苦命人,好好的武林盟主,好好的一派少主,偏偏因為家世太好,偏偏因為嫁了個太子,便要遭受這些……
他思量再三,才決心朝明若楠道:“有件事,我考慮再三,還是覺得應當告訴你。”
司達灌下一口酒,才正色道,“西南太守參新安太守的折子,不知道什么原因,陛下一直壓著……”
明若楠皺眉,想不通其中緣由,但見司達愿意朝她知會此等容易掉腦袋的事,她還是萬分感激。
她朝司達抱拳:“多謝大哥,什么也不說了,都在酒里。”
兩人對飲,好不暢快,直到二更天,才喝罷十壇酒,顫顫悠悠朝外走。
司達踉蹌著拍了拍明若楠的肩膀,大嗓門道:“妹妹,今后你的事兒便是大哥的事兒!咱們兄妹懲奸除惡!匡扶正義!”
明若楠腳步也有些虛浮,但對比司達明顯好上很多。
“那我今后便仰仗大哥了!”
兩人對視,仰天大笑,引得夜行人紛紛側目。
二人步履蹣跚地出了憐香樓,發現天地間竟一片白茫茫。
待冰涼涼的雪花落在明若楠溫熱的臉上,她才依稀有了實感。
“下雪了……”明若楠仰起頭,一瞬間鼻子發酸,不能自已。
司達愣了片刻,伸出手,讓雪花在掌心融化。
他猛得吸了吸鼻涕,啞著嗓子道了句:“今日,臘月初一。”